2010年5月26日 星期三

瘞旅

  明正德四年八月三日,貴州龍場下起了磅礡大雨。在這蠻荒之地,連雨都被飛揚的塵沙染成了黯黃色的霧,霧裡除了幾棵彎曲無葉的杏樹剪影外,還有三個渺小的影子,他們緩緩穿越凹凸不平的泥濘,看起來很是淒涼。
  那是人類的影子。
  在這暴雨中,其他生物都歸巢了,只剩他們還在外面行走。這並不是因為人類具有什麼特異於其他生物之處,就算如孟子所說,人真有異於禽獸者,也不會是雨裡不歸這回事。他們不是不歸,而是無處可歸 ──
  因為他們是從京裡,被放到這裡「當官」的人。
  「爹,爹!」二十幾歲的青年叫道,聲音在雨中簡直像來自遠方的山谷。
  「什麼?」老者問。
  「有東西跟著我們,從剛剛開始就一直跟著我們。」青年有些惶恐地說。
  「在哪裡?」老者回頭看,但除了山影和樹影外,什麼都沒有。他心下生疑,問旁邊的僕人說:「你有看到什麼嗎?」
  「不,老爺,我什麼都沒看到。」
  「我也沒有。我們繼續走吧。」老者說道,再沒有懷疑什麼。唉,可憐的孩子,這一路跋涉,竟然連眼睛都花了嗎?不過事實上,他自己也是一樣。這一路下來,他早已累了,雨水剝奪了他的氣力,而眼下竟然連一處避雨的地方都沒有。
  窮山惡水,這…… 就是貴州嗎?自己的餘生,就要在這裡渡過嗎?
  自己含飴弄孫、頤享天年的夢想呢?
  「爹!我真的確定有東西跟著我們,而且它越來越近了!」青年叫道。
  老者回頭,不禁有些擔心。畢竟,這裡是他們都不熟悉的地方,如果是什麼野獸就糟了。但他向後方看去,仍是什麼都沒看到。
  「在哪裡?」他疲憊地問。
  「那裡!爹,您看那小丘旁!」青年到老者身邊指給他看,老者揉了揉眼,將流進眼裡的雨水給擠出來。確實,小丘旁是有些影子,但那只是樹影而已。
  「那只是樹。」
  「不是的!爹,它會動啊!」
  「那是雨太大,你看錯了。」老者說。他不理兒子,繼續前進。這雨實在太大,連他呼吸時,雨水都會被吸入鼻中,他一說話,苦澀的雨水就湧入口裡。他已經不想再說話了。何況,就算真有什麼野獸,如果沒辦法回到京裡,就這樣被咬死也好。他已經累到對生存都不抱著希望了。
  過不多時,他們終於找到了一戶人家,那戶人家似乎是土苗,老者就派僕人去跟他們打商量,看能不能借住,等他們恢復精神,再繼續前進。
  他看兒子在屋簷下仍左顧右盼,便問道:「你還好嗎?」
  「還好,爹。那東西似乎沒跟著我們了。」青年心有餘悸地說。老者嘆了口氣,說道:「那很好。」但他並不相信真的有什麼東西在跟著他們。過了一會兒,青年問道:「爹,現在王守仁不是在當貴州驛丞,為何我們不去向他借住呢?」
  王守仁,此人也可算是名聞天下了。本來是個六品兵部主事,卻因得罪了劉瑾,而被貶到這種地方。說到這種地方,自己不也是一樣嗎?只聽老者冷哼一聲:「我們要是在王守仁手下住過一晚,這事傳回京城,我們還有機會回去嗎?我可不想老死在這鄉下地方。」
  「喔……不過爹,那王守仁不是會算命嗎?要不要請他算算我們何時才能回京去?偷偷去只見一面的話,應該不會被發現的。」
  青年的話讓老者心中一動。是啊,他聽說過,王守仁可是掐指一算,就能算到劉瑾會派殺手來殺他而詐死的人呢。既然能做到這種事,去問問也好。畢竟要在這地方生存下去,光是想到未來便感到絕望。生存本就艱難,但人仍繼續生存下去,因為他們懷著希望,相信未來一定有一些好事。但如果沒有什麼好事呢?
  「爹!那東西又出現了!」青年打斷了老者的思考,老者看過去……
  然後終於看到了「那個」。
  在黃色的漫天大雨中,一個身影像枯木般立在遠方。但那不是枯木,因為老者感到來自「那個」的視線──那到底是什麼?細看之下,似乎是人類,不是野獸。這應是能讓他放心的事,但老者卻沒有安心。
  因為他不覺得那會是人類。
  那東西明明在雨中,卻站得直直的,絲毫不受影響,這太怪異了。當然,也許有人真的能不受大雨影響,但那東西完全不動,感覺就很不對頭。一般來說,正常人是不會一直站著不動的吧?就算不是大幅度的動,一些小動作也是有的。
  但那人就是沒有動。
  也許是因為那人站得太遠才看不清楚?有此可能,但老者卻覺得難以說服自己。還是說那只是一個像人的東西,視線感只是錯覺?但是,剛剛明明就不在那,怎麼會憑空出現?就在他這麼想時,「那個」忽然消失了。
  對,就是忽然。
  不是轉身離開,也不是蹲下,四周也沒有任何可以藏身的障礙物。就像是蠟燭上的火,一吹,就不見了,只留下漫天空闊的大雨。老者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那到底是什麼?
  不是人。絕對不是人。只是個長得像人,披著人的外皮的怪物!一定是這樣。「爹……!」青年害怕地說,老者正要說話,卻心中一驚。
  「老爺。」僕人的聲音嚇到了他:「他們答應讓我們借住一晚了。」
  老者看著僕人,努力掩飾心中的驚駭。「好,向他們道謝吧。孩兒,我們進去。」他停了一會兒,說道:「別怕,如果是野獸的話,是不會入侵人家的。而且這些苗人長住於此,他們一定知道該怎麼對付那東西。」
  如果,是野獸的話,吧?
  不是野獸的話呢?
  雖然雨聲大得就像持續不斷的雷,但老者並不知道,從他們最初開始直到剛才的對話,都已經遁入廣大的天地之中,為無色無語的老天爺所聽聞。蒼天無情,卻仍是有其仁慈的一面,只是其仁慈,未必能為世俗所瞭解而已。


  次日,在龍場驛站,驛丞王守仁派出去的僕人回來了。
  「大人,他們已經離開土苗家,再度上路了。」
  「是嗎?」王守仁有些遺憾地說:「我昨天看到他們,可惜遇上大雨,沒與他們說到話。看他們的服裝,應該是從北方來的,正想問問他們北方的事,看來是沒辦法了。」
  他摸摸鬍子,看來實在遺憾,甚至帶著些感傷。在這貴州險惡之地,從北方來的人少之又少,誰不想知道家鄉的事、知道朝裡的事呢?僕人從未見過他這個表情,忍不住說:「大人,我聽說他們朝西而去,也許我可以去追……」
  「罷。」王守仁揮揮手說:「昨天錯失了機會,這不就是天意嗎?京城一切,已於我如浮雲,沒有追著問的意思。找你跑這趟辛苦你了,去做你原來的事吧。」
  「是。」僕人作揖出門。
  接著,他就再也沒看到王守仁了,直到正午。
  那時,僕人正在作菜,卻聽外面十分吵雜,他忍不住好奇心,便出去探問:「欸,怎麼回事,為何這麼吵?」
  「有人從蜈蚣坡來,說是見到了死人!」一人道。
  「死人!怎麼會?」僕人驚訝地說。一問之下,原來是西邊的蜈蚣坡,有人看到一老者死在路上,旁邊有兩個人在哭。聽轉述的打扮,竟然就是昨天從北方來,寄住在苗人家的那三人!
  這可得告訴驛丞大人,僕人心想。「他是怎麼死的?」他問。
  「不知道,看起來沒有外傷,不像遇到強盜,可能是忽然發病,病死的。」
  病死的嗎?也是。畢竟這地方窮山惡水,水土不服,是可能忽然發病。他正打算去找驛丞,卻看他正從西邊而來,於是僕人趕上前去告知此事,王守仁卻說:「此事我已知曉。唉,此吏遠道而來,不意客死異鄉。」
  「是啊。不過聽說那人也老了,會水土不服也不屬意外。」
  「嗯。也罷,畢竟這對他來說,未必是壞事。」王守仁捻鬚說道,但這話卻引起了僕人的好奇,他不禁問道:「喔?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此人一放,此後終生再無機會回鄉。」王守仁像是預言般淡然地斷言:「想想我們來這邊過的苦日子,這也太為難老人家了。」
  僕人點頭。他是隨著王守仁一起來到貴州的外地,一開始住在這種地方,他很不情願,也因為水土不服而生了病。那時還是王守仁親自照顧他們,餵他們吃粥、吃藥,唱歌談笑給他們聽,才讓他們慢慢適應了這裡。他當然知道這裡的苦。
  沒有王守仁這種胸襟,中原人要住在這裡,是不可能的。僕人心想。
  本來事情若只是如此,倒也沒有特別值得注意之處。畢竟非親非故,死的是別人家的人,僕人也沒有放在心上。誰知到了黃昏,那僕人竟又聽說有人死了,而且還是在蜈蚣坡!一問之下,竟然那兒子也死了。僕人聽了連忙趕往驛站想通知王守仁,但王守仁卻不在驛站,他再趕到王守仁的住處,才與驛丞見到面。
  「是嗎?連那個兒子也死了。」王守仁有些驚訝。
  這確實值得驚訝。不如說,這事直到此時才透露著奇怪。要說那老者因為水土不服而死,還算正常,但短短的一天不到,怎麼連年輕力壯的兒子也死了?
  「這次依然沒有外傷嗎?」王守仁問,僕人說確實如此,他覺得奇怪,所以這次特別問得細了些。告知此事的人不知道早上便死了人,聽僕人告知此事還大吃一驚呢。
  「大人,這事恐有蹊蹺,如果兒子也是死於疾病,父死於前,他不會不知道自己可能也染病了吧,怎麼仍是死在蜈蚣坡?應該找大夫,至不濟也該找個地方休養才是啊。而且我聽說那兒子才二十餘歲,就算生病,會在短短半天內就死去嗎?」
  「嗯,此中確有奇處。」王守仁思考著,說道:「也許他們是在前晚住宿前便已染上疾病?這樣一來,也許他們已沉疴一段時日……若真如此,他們便該在土苗家休養,亦或是土苗發現他們染病,才將他們趕走的?你今日早上去拜訪時,曾聽苗人提起此事嗎?」
  「沒有,大人。」僕人說:「不過我看那家子苗人不像是覺得他們有病的樣子。」
  「是嗎?這倒奇了。且不論是怎樣的病,那兒子和僕人因何仍未離開蜈蚣坡……」王守仁敲了敲桌子,嘆道:「我想,應該是『孝』吧?」
  「孝?」僕人奇道。
  「是。其父乍死,豈忍棄屍而去?作為子女,理應將父親厚葬,但這荒郊野嶺,如何厚葬?要直接埋在這荒郊野嶺,又於心何忍,日後如何祭之?那兒子想必是徬徨不已,卻想不出什麼辦法,才一直留在蜈蚣嶺的吧?」
  「啊,原來如此。」僕人心有所感,對於那主僕三人的形象不覺地深刻了起來。他嘆了口氣,說道:「那麼兒子會死,也許是傷心過度所致。」
  「也許是染了病,但互有影響吧。」王守仁說,然後感慨道:「讓他們這樣棄屍荒野,實在忍不下心。明天一早我們派人到蜈蚣嶺看看吧,如果那僕人離開了,我們就將父子二人下葬,若僕人尚在,便召以為客。」
  「是,大人。」僕人對王守仁的決定滿心敬服。
  然而當他們於次日到蜈蚣嶺時,卻發現屍體已變三具。除了原來的兩具屍體,他們僕人的屍體也在,滿臉淚痕。三個屍體的共同特徵是沒有什麼明顯外傷,只有幾個像是蚊蟲咬傷的傷痕而已,其中幾個特別嚴重,甚至流出血來。不同之處,則是父子兩人雖然身死,卻是表情平和,那僕人則有所不同,彷彿見了什麼恐怖的事物,一臉恐懼。
  「夜有山魅,露宿於此,若無一顆光明之心,難免懾於山中異象,竟至怪死。」王守仁嘆道。僕人猜想,也許他是在悔恨沒有昨天晚上便來尋這人。
  「主人已死,其僕仍露宿於此,竟不肯去,這不就是忠嗎?其子孝,其僕忠,此吏必不惡也。天下之大,何以淪落至此?又何以哀傷若是?」王守仁感傷不已,便找了另一僕人,三人一起將他們下葬。之後,王守仁立於山麓,迎風唱起哀歌:
  「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遇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僕,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參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僕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冢纍纍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飢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栖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

  是夜,王守仁歸其住所,這是個極小的宅第,由當地苗人幫他蓋的。來貴州之初,他甚至沒有住的地方,只能住在山洞中,後來他教土苗如何造屋,土苗便幫他蓋了這房子,他為之起名「何陋軒」。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在這龍崗山上,他還立了一個「君子亭」,並在旁邊種滿竹子。說來好笑,他之所以反對朱熹,便是在格竹子這事上鬧了不愉快,但現在看到滿山的竹子,便讓他覺得心安。此外,他還在住宅旁放了一具石棺,此事頗為人所知。蓋王守仁來貴州,自覺對得失榮辱皆已超脫,只有生死一念,仍滯胸中,故立此石棺以警醒自己,日夜靜坐其中,以消死生窒礙,於今二年矣。此時的王守仁,早已過此難關,生死已非難事。
  雖然如此,他仍保有這個石棺,靜坐其中。這石棺的事誰都知道,認識王守仁的人也都知道為何他要立這石棺,因此沒人覺得奇怪,也沒人有過懷疑。
  王守仁進入石棺,他還記得第一次進入石棺的感覺。當時他摸著冰冷的石頭,心想,這就是死者的觸感嗎?但他對這條勘破生死之路從無一點遲疑。於是龍場驛丞平靜地坐入棺中,閉目打坐,心中慢慢浮現這兩天的事。
  他確實能預知未來。
  那三人一來貴州他就知道了。當然,他也知道他們會有怎樣的未來,心中懷著怎樣的憂憤。因此這對他們來說也許是最好的吧?只是,最後那僕人讓他稍微有些大意了,本來以為他已經睡了,沒想到他竟為屍體守夜。
  實在是很忠心啊。他有所感慨。
  王守仁心神歸一,慢慢將這些雜念排除。
  什麼雜念?
  當然就是自己是個巫妖,並犯下這兩天三屍命案,這類無關緊要的小事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