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之後,
我想起這個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的很久很久之後”Story by
Peter Pan of NCCU
May 23, 2010
「明明記得就在這裡的啊……我記錯了嗎？」
安歪著頭喃喃自語，仔細端詳手中那前天才畫下的地圖，上面的標示很清楚，連轉角的街燈都有註記下來。
「應該沒有錯啊……我真的經過這家便利商店了……」細長的手指輕輕滑過地圖，安蹙起眉梢，心想著自己方向感向來不好，就算地圖是自己畫的也沒有用。
「如果喬在的話就好了……」斂起雙眸，深深嘆了口氣，安一想到總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不在身邊，又自己待在著條幽暗的小巷子裡，就算已是個快二十歲的男孩子還是有些不安。
──撇開喬是理組的不說……他方向感真的比較好……唉……
安又緩緩呼出口氣，偷偷在心底抱怨為什麼對方的腦筋這麼好，好到可以跑去念會計系，才會現在被必修課綁在教室裡，不能陪自己去前些天發現的書局。
抿抿下唇，安握緊手中的地圖，搖搖頭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思考甩出腦袋，跺跺腳提醒自己要冷靜、冷靜。
──起碼、要想辦法走出去……
喬六點就會回到家了，如果他找不到自己一定會很擔心──
低頭看了一眼地圖。
抬首看看前方左右岔開的兩條小巷子。
忽然，像是兩線光束相擊，一到靈光閃過安的腦海。
有什麼東西──
── it matches！
一瞥地圖──
抬頭──
向左45度斜站一步──
不遠處那小間店的招牌名稱和地圖上的標示如出一轍。
安快步向前，心中的緊張早已消失。
腳步輕快起來。
──太好了！只要繞過那間店在的轉角、就可以看到──
一堵牆壁。
一堵灰色的水泥牆壁。
一堵被貼滿了各色廣告紙的水泥牆壁。
左邊和右邊也都是紅磚疊制的牆壁，簡單地說──
這是條死巷。
「咦、怎麼會……」
安呆愣了幾秒，雙手將地圖抓進眼前，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幾回，確定圖上畫的那間書店的確是在這個位置。
其他條路都有可能，就只有這裡，安有把握說他絕對沒有記錯。
一轉過身就發現寶藏的喜悅至今依舊鮮明，連自己當時奔跑的輕盈感都牢記在心。
怎麼可能記錯──
「不可能啊！」安僵直了身子大喊，向後一個踉蹌，卻意外踩到某樣東西，嚇得他猛地一跳，轉身，「哇！不、不好意思……」
「沒關係。」
對方的回答語調很和緩，卻宛若帶有魔力般讓安的思考倏地凝結。
分不出是男或女的音色。
很清脆的音質。
很悠遠的音調。
像是融入山間霧氣的晨光，和著清晰的朝露香氣，緩緩滲入每一吋肌膚，最後渲染開來，到達每一根神經末梢。
──好好聽的聲音……
安一動也不動，腦袋裡盤旋的只有這句話。
對方動了。
他抬頭看看安──
抬頭？
頭？
這時安才猛地注意到有些地方不太對勁，似乎這個人的散發出那麼一點點的──違和感。
──衣服……難怪我看不到他的臉……
在這樣昏暗的燈光下的確不容易一開始就注意到，不過，安再定睛細看對方幾分鐘後，明顯地察覺了異樣處。
全黑的斗篷式反光的絨布料，上頭繡著若隱若顯的銀色圖騰，幾顆鑲邊的鑽石微微閃爍著，而胸前掛著的則是維多利亞風的複雜項鍊，正中央碩大的腥紅色寶石到映著扭曲的街道。
斗篷是有連帽的──帽子垂掛下的部分遮住了來者的面容，連鼻尖以下的部分都籠罩在陰影裡頭。
──難怪剛剛的抬頭我只看到動作……沒有看到臉……
眨眨眼，安驀地感到有些呼吸困難。
詭異，是他唯一想到的形容詞。
下午六點。
昏暗的小巷子。
身穿黑斗篷的怪人。
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再者，現在安連自己是在哪裡都不知道，怎麼會有個跟自己一樣誤闖進──
──誤闖？等、等等……
關鍵字閃過腦海，像是透明玻璃風鈴摔碎時的清脆，安想起的自己原本來此的目的，或許、有那麼一絲絲可能性，是跟自己一樣……
於是他踏步向前。
對方卻猛地後退，斗篷翻飛。
「咦……」安停下腳步，抓緊書包的背帶，頓了會兒輕輕說道：「那個……那個…… 這位先生、呃、或小姐……請問您也是，來這裡、找一間……二手書店的嗎？」
「書店？」
「對、對啊……一間小小的……」愈講愈不禁覺得自己有些犯蠢，明明這裡一看就是死巷還在說什麼書店，安的聲音於是漸漸微弱。
「書店？你確定？」剛剛的飄渺感消失了，對方的聲音依舊清脆卻很真實。
「確、確定……不、其實也不是很確定……」
「你到底確不確定啊？」
對方猛地向前踏了一步，一把扯掉斗篷連帽。
──哇……
這是安第一個反應，也是唯一一個。
琥珀色的雙眸渾圓晶亮，瞳孔卻呈細細的一直線，像是白天時的貓咪眼睛，眼尾則細長而上挑。
光點在雙瞳中閃動、跳躍，舞出不規則的金色線條，時而聚集起又擴散，宛若翩然舞動的妖精所灑下的精靈塵。
尖細的下巴，鵝蛋型的臉龐。
膚色白皙，甚至有些透明，恍若微微滲著光暈。
姣好的雙唇細細薄薄，鮮血一般的紅。
而此時，那張漂亮的嘴巴正吐出毫不留情的話語。
「站著不動幹嘛？我問你，你真的有看到那間書店嗎？」
安無法反應。
他只注意到對方因為激動的聲調而晃動的身子上，叮噹作響的各色飾品。
脖子上。
額前。
兩邊的耳朵上。
──耳朵……
對方的耳朵形狀很優美，卻也很奇怪。
比一般人的耳朵還要來得細長，耳骨很明顯，末端更是呈現成尖角狀。
像極了童話故事裡的妖精。
──妖精？
「你、你該不會是妖……」
對方猛地撲上前，動作快得連斗篷的飛揚都看不見。
他按住安的嘴巴，琥珀色的雙眸危險地瞇了起來，空出的另一隻手擰住安纖瘦的脖頸，原本清脆的聲音壓低，「閉嘴！只要、回答、我問你的問題、就、好、了！聽到了沒有？」
「唔、嗚、唔……」被對方的氣勢震懾住，安只能舉起雙手點頭。
於是對方拿開摀住安嘴巴的那隻手。
但另一隻圈住安頸子的手卻沒有絲毫要鬆開的意思。
「第一個問題：你真的有看到那間書店？」
「有……」
「長什麼樣子？」
「小小的一間……門是木頭做的，看起來很古老，玻璃窗戶……」
「門上面有什麼？」
「門上面……？有、有掛一個風鈴，還有門牌……」
「門上寫什麼？」
「Se…Second Handed…」
「你有進去嗎？」
「沒、沒有。它剛好沒開……」
對方凝視安一會兒，像是確認他說的是不是實話，而在確認安沒有說謊後，琥珀色雙瞳顏色轉淡，如釋重負似地呼出一口氣。
沉默在靜謐裡緩緩流動。
「什麼時候？」
「什、什麼什麼時候？」
「我在問你什麼時候看到這間店的！」對方的語調驀地兇惡，抓住安頸子的纖長手指倏地收緊。
「唔、前、前天……」
「你有告訴任何人嗎？」
「沒有……」
「很好！我警告你：不准告訴任何人，就算是蘆葦草也不行，聽到沒！」
「唔……知道了……」
「告訴你，這是警告，不是忠告。你要是有一點點想說出去的想法……」威脅的話語忽地停頓，那幾根在安脖頸上的冰冷手指毫不留情地用力──
「唔……痛……」安皺起眉尖，只見到前方一片朦朧的色彩閃爍著光芒。
對方踮起腳尖，鮮紅的雙唇湊進安的耳邊，用宛若魅惑似的、一開始那種悠遠的語調緩緩吐出一個一個字：「──我會發現。你是騙不過我們的，知道嗎？」
手指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
安只能點點頭。
「很好。」隨著話語落下，對方鬆手，迅速移回先前與安有一段距離的位置。
「咳、咳……」呼吸道倏地暢通，幾絲新鮮的空氣擠進肺葉，安嗆了幾口，晶瑩的淚滴染上長睫，好不容易穩住腳步。
對方靜靜地看著他幾分鐘，最後緩緩拉起帽子。
帽子輕巧地滑過頭頂，垂落眼前。
又回復到看不見臉龐的樣子。
安喘了口氣，皺皺眉尖，向左跨出一步。
「你要去哪裡？」冷漠的聲音。
「回、回去。」
「來不及了！」話聲一落，對方隨即一個箭步，衝向前右手抓住安纖細的左腕。
「什、什麼？放開……」安本能地開始掙扎。
查覺到安的反抗，對方空出的手朝頸子上就是一個抓緊。
「很痛……」
「別動！門要關了！」
「什麼門……」
問題才剛落出口，安就感到身體被猛地轉了個方向到面對死巷，對方將禁錮安的手換了一邊，隨即狂速奔向前。
──前面是牆壁啊！
「放開我！」像是被人類丟上岸的魚，安不顧一切地掙扎起來。
感到手心中的細腕開始使勁，對方微微測過頭──
一記冰冷的、
凌厲的、
殘酷的、
無情的、
不屬於人類的──
瞪視。
安感到周遭的空氣倏地凝滯，連奔跑時風都停駐。
世界失去色彩及聲音。
連恐懼本身都被壓制，只能緊緊圈住安的四肢及感官，不敢有絲毫動作。
肩膀好重。
頭好暈。
呼吸……
──好可怕……
察覺安一瞬間失去反抗的氣力，對方又在指尖稍加施力，猛地把安往前拖。
──幹什麼……前……牆壁……
雖然恐懼催促著眼瞼，安卻沒有閉起眼睛──因為他根本就來不及──風直擊眼球，視線變得模糊──
──要撞上去了！
眼前出現熟悉的景象。
一扇木製的門，很古老。
玻璃窗。
風鈴。
小牌子，上頭寫著──Second Handed──
對方穿過門──
自己也──
門後的景象是什麼，安根本看不清楚，速度把周遭一切攪成線條型的色彩。
看到的只有無數的七彩光芒跳躍、飛動，像是妖精舞動時的翅膀。
安轉頭。
對方的身後不再是漆黑的斗篷。
那是透明的，泛著七彩虹光的薄膜。
隱隱約約見到交錯的紋路。
細細的粉狀物把瀰漫，造成一種幻境似的錯覺。
──那是……
一個使力，對方把安扯過身前，伸出一手到背後做了個拔起什麼的動作，再用力地拍上安的雙眸。
世界頓入黑暗。
──他放什麼到我的……
對方持續壓住安的雙眼。
然後──
然後安就不知道了。
──那是……雲……
──還有……樹……
──……星星？好漂亮啊……金色的……
安猛地坐起身，額頭卻迎面撞上某樣東西，伴隨著的是那東西「唉唷」的叫喊。
「白天麼會有星星？」喃喃自語，安皺起眉尖。
「星你個頭啦！痛死……」
一個尖細的自耳邊聲音傳來，安隨即順著轉頭，卻在下一秒大聲喊叫出來。
「啊──好痛！什麼東西……」痛楚自左邊耳朵，也就是方才聲音傳入的那一邊襲來，細細的、刺刺的，好似幾千枝看不見的針狠狠地扎。
安本能地將手一揮。
「唉唷、啊──」又是清脆的叫喊聲。
唯一不同的是，這次的聲音來自手掌心。
「抓到了！」安露出驚訝的表情，不可思議地盯著自己合起來的雙手，而後長睫搧動，開始在心中揣測起來。
──到底是什麼……好想看……
──可是要看就要打開手……他會不會飛走……
「放開我──」
「啊──」
小東西驀地奮力一撞，逼得安把手打開。
一道朦朧的光線在空中畫了個優美的弧，最後停在安的鼻尖前一公分左右。
光子很小，卻不停的閃爍著耀眼的彩色，不穩定的明明滅滅在主人大力的動作下搖晃跳躍，映在瞳孔裡彷彿幾千縷絢爛的煙火。
安不禁瞇起雙眼──光子卻倏地逼近。
安看到一隻細細的手朝他伸來──
鼻子被狠狠捏了一下。
「幹嘛抓我啊？人類！」
「什麼……人類？」安直覺地發問，因為根本不可能有人如此說話，除非──「你不是人……不對！」猛地跳起，伸手，安一把抓住剛剛還在得意飛舞的小東西。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你這個愚蠢的低等的人──」
「哇……」對方使盡全力咒罵的詞語根本入不了安的耳中，因為他早已被眼前這小東西的細緻漂亮所深深吸引。
小巧的臉蛋五官精緻，宛若玩偶師最精巧的傑作。
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
大而渾圓的雙眸以淡金色描繪出形狀，光點盈盈流轉，眼尾上挑。
細挺的鼻子。
嘟起的嘴巴是蘋果般富有生氣的紅色。
手腳纖長，比例完美。
頭髮是奶油白金色，好似輕盈飛舞的羽毛，在陽光下若隱若現，襯著嬌小身軀周遭七彩的虹影，如夢似幻。
如果是人類，應該是上帝最寵愛的那一位吧──安心想。
──真是…..太漂亮了……
──而且這是……
那個小東西纖細的頸子下方，肩胛骨的位置，伸展出的是兩片宛如蟲翼的薄膜，燦爛的光線穿梭其間，把透明的薄膜映得粼粼生輝，紅彩幻化著姿態，在薄膜上的紋路緩緩流動。
──翅膀耶……
安睜大琥珀色的雙眸，茫然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近乎消逝的美麗。
「你幹嘛──」
「啊──」
小東西的牙齒也是很有力的呢。
安盯著虎口的齒痕，淚眼迷濛地想著。
小東西還在掙扎。
安只得慌亂的回神，兩手抓住禁錮住拼命拍動的翅膀，微微顫顫地問出聲：「你是……妖精？」
「可不可以不要把『妖』字唸得這麼用力？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妖這個字在人類的語言裡有多糟糕！」
「真的有耶……」
「有？有個鬼啦！你以為世界上只有人類這種糟糕的生物嗎？放開我！」
「欸、咦、啊！不要亂動你的翅膀會……」
「那就放開我！」
「不要飛走……」
「你以為我的翅膀是裝飾用啊？」
「你飛走的話我怎麼辦？」
「怎麼辦？」小東西瞬間提高了音量，「這裡有山那裡有湖，你愛去哪就去哪，重點是放、開、我！King’s Head!」語畢還重重咒罵一聲。
──山？湖？這裡？
像是有什麼東西撞進腦袋，進而猛烈爆炸開來，連耳道都轟轟作響。
「我在哪裡？」安握緊手中的小東西，清脆的嗓音裡滿是著急。
「哪裡？你不會到現在才發現吧？真是夠蠢……」
「我在哪裡？」壓低聲調，焦慮讓安失去了原有的活力和天真，甚至再語調裡增添幾許威脅的意味。
「啊、你、你幹嘛……呃，」被安突如其來的沉默嚇著，小東西抿抿唇，低首，聲音幾不可聞，「……Never……」
「啊？」
「……NeverLand！你們人類是這樣說的啦！」
「NeverLand不是彼得潘的……」
「所以說是『你們人類』說的嘛！這裡是我們和其他生物但就是沒有人類這種東西住的地方啦！」一口氣吐出整個句子，小東西氣得連透明的肌膚都泛紅。
「沒有……人類？那我怎麼……」
「我哪知道你怎麼來的？十之八九是你在通往人類世界的門旁邊亂晃，然後摔進來的啦……」
「門……啊！」
──別動！門要關了！
悠遠的聲音猛地傳進腦海裡，像甜美的毒藥一般縈繞擴散，就連神經末梢也被侵蝕，冰冷的觸感自手腕的勒痕處處緩緩傳至心臟。
安倒抽一口氣──
「我是被帶來的……」
「你看我就說嘛……等等！你說什麼？誰帶你來的？」小東西驀地喊叫出聲，一個奮力掙出安的掌握，卻在安眼前左飛右繞沒有離去。
「我不……知道……」
「長什麼樣子？」
「什……什麼樣子……金色的眼睛、臉很漂亮……」
「喔！King Bless！說了等於沒說！乾脆說長得跟我一樣好了！」
「跟你？對對對！」安興奮地握起雙拳說道，隨即又猶豫似地低語：「可是……他沒有你這麼小……唉唷！」
頭髮被狠狠拉了幾下。
「……他真的……比我矮一點點……」安摸著頭小聲辯解。
「那衣服呢？他穿怎樣的衣服……算了！你全部描述一遍好了！」
安蹙起眉尖，尖難地拼湊著記憶，最後還是斷斷續續地說了個大概。
對方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反應，卻在聽到衣服上的寶石那一段時倏地飛起。
「那顆寶石是什麼顏色？」
「紅色……像血那樣子，很亮的紅色。」
「唔……紅色啊……」小東西扯扯葉子做的衣服，擺了個沉思的動作後說道：「通常……我們會穿那種斗篷都是很重要的場合……至於寶石嘛，也是有意義的……那是我們的勢力標識，代表你是哪一方的……」
「那他……」
「我不知道。」很乾脆的表示，小東西聳肩，「紅色的我沒看過。我們幾乎都彼此認識，不然也大概知道樣子，像雷普拉洪是個老爺爺，溫蒂妮是美女姐姐，烏蘇卡平常看起來像馬……但你說的那種，我不知道。」
「這樣啊……」安眨眨漂亮的雙眸，語氣中有難掩的失望。
「我以為……有辦法可以回去了……」
「你回不去的。」
「咦？回不去？」安倏地抬頭。
「沒錯。」小東西交叉起雙臂，好整以暇地說道，「基本上，不是任何人都會被帶進來──你會被帶進來一定有某些原因，或是要完成某件事，沒達到目的之前你是不可能回得去的。」
「……什麼？」
「原則上是這樣啦！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那……」
「好啦！該說的都說了，我要走了。」話聲一落，小東西倏地飛離。
「咦、什麼……不行、啊──」安倏地慌亂，伸出手想抓住靈活飛舞的對方，卻那不規則的飛行方向弄得雙手打結，最後重心不穩地摔倒在地。
小東西發出嘻嘻嘻的笑聲，緩緩飛落至趴在地上的安眼前。
「第一件事，」他豎起一根指節明顯的食指，「找找看有什麼東西是你到這個世界前最後一秒都還握在手上的。再來，想想看你看到的那位──是不是和你原本就認識的誰很像。」
「怎麼可能，我是人……」
「噓──」小東西飛進，食指抵住安的雙唇，「不要說得太早，我說過了，你不會平白無故被帶來這裡，而且──」他停頓了一下，「你聽得懂我講話，這並不平常。一般來說，人類和我們完全沒辦法溝通。所以，你和我們一定有某種程度上的關聯──」
對於那一大串話，安只能茫然地點點頭。
「很好！」小東西用力拍拍安的額頭，瞬間拉遠距離，飛至空中，「我走啦！今天算是特例，我竟然講這麼多話。」
「謝謝……」安輕輕呢喃，愣愣地看著對方輕盈飛去的身影。
「對了──！」清脆的聲音又忽地傳來，但這次安已經看不到那小小的光點了。
「這裡的生物基本上都很討厭人類──自己小心──化裝沒有用，說謊更沒有用，所以，去找紅人爺爺吧，我猜他會幫你。他喜歡會作夢的小孩子……他住在啪嘰啪嘰森林。」
朦朧的語音緩緩消失，只剩下被風吹動的綠草沙沙搖曳的聲音伴著偶爾落葉碎裂的清脆喀啪。
真的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安看著飄然而過的雲朵，腦袋空白得只剩這句話。
他原地坐下，開始思考剛剛精靈所說的話。
「有什麼東西是我到剛剛都還握在手上……」安雙手撐著草地，仰天嘆了口長長的氣，然後一把拽下身側的書包「怎麼可能會有嘛！」用力拉開拉鍊，安低頭看看裡面，「……哪有可能……不會是語概課本吧？」
在把書包裡的東西全倒出來再擺回去以後，安一把將書包推倒，躺了下來。
──我上完語概後去找了喬……
──一起去吃午餐……
──然後我去找書局……
安猛地坐起，左手伸進外套口袋，撈出一張被捏成一團的紙。
「地圖……嗎？」安一邊以顫抖的紙尖掰開紙團，一邊為心底那異樣的直覺感到恐慌。
紙張被攤平在掌心。
原本地圖的圖樣一就是一幅地圖，只是樣子完全不一樣。
直線的道路換成蜿蜒、長著草的小徑。
標示街燈的地方畫了一顆很胖很矮的樹。
便利商店則是石頭圍成的圓圈圈。
然而，原本指書局的紅色叉叉，依舊是個紅色叉叉。
「唔……」依照常理而言，打叉的地方代表目的地，這點應該和人類的習慣一樣吧，反正，迪士尼動畫裡的精靈叮噹也是這樣做的啊。
「啪機啪嘰森林……應該這棵樹吧……算這只有一棵樹……」安歪著頭想了幾分鐘，最後伸伸懶腰，將書包拉上肩膀，「好──走吧！」
安望著不遠處清澈的湖水，心想還是先洗洗臉，喝口水再出發吧，於是他向著湖緩緩邁出腳步。
湖水真的很清澈。
縱使因為深度的關係讓湖水成幽森的綠色，還是看得出來水質很純淨。
「應該沒有問題吧……」安彎下身，掬起湖水往臉上潑，也把手臂和脖頸抹一抹，清涼暢快的感覺讓全身神經都放鬆下來。
突然有人拍拍安的肩膀。
安回頭，只見一隻乾枯的手臂伸出食指，朝湖心的方向輕點。
安直覺地看向湖心。
原本平靜的湖面先是起了漣漪，然後開始晃動，像是有人把湖舉起來大力旋轉。
湖心，原本亦是漣漪中心的地方緩緩下陷，而其四周的水也開始以它為中心，朝固定方向畫圓。
整個湖成了個巨大的漩渦。
安睜大眼，完全說不出話來。
漩渦中心處冒出了某樣東西，接著緩緩上浮，最後整個型體都出現在安眼前。
那是隻馬。
頭上有隻尖角，通體雪白，還散發著不可思議的朦朧白光。
它的眼眸渾圓晶亮，富有感情地情瞅著安，像是有什麼要傾吐的秘密。
安茫然地看著珍珠般雙眼裡自己那晃動的倒影，緩緩踏出腳步。
腳步摩擦草地，發出輕柔的沙沙聲。
離岸邊約有二公尺。
安前進。
到達岸邊。
安右腳踏入水中。
再來是左腳。
腰部以上沒入水裡。
安伸出手，邊划動著前進。
湖水到達胸口。
「不要戲弄小孩子，烏蘇卡。」
一道女性的聲音自湖心傳來，像是吟詠一般的悠遠聲調擴散開來，湖面漸趨狂暴的漩渦也跟著平靜下來。
這道聲音也隨著風吹進安的耳中，自耳道緩緩流至身體的每一處，好似最清新的黎明山嵐，柔聲喚醒了所有感官。
視線變得清明。
觸覺也變得真實。
「咦……我怎麼在……唔啊！」冰冷的感覺襲來，安一低頭卻亦是到自己幾乎被淹沒，卻才在想辦法走回岸邊的同時，被水底下的某樣東西綑住手腳。
然後倏地被抬至空中。
「啊──」安慌亂地往後一看，卻只看到四道水柱緊纏著自己的四肢。
「怎麼會……」
「吵死了閉嘴！人類的小孩真是討厭……」
循著尖細聲音的方向朝湖心看去，剛剛那匹美麗的馬早已不見蹤影，反倒是一位盤腳浮在半空中，齜牙裂嘴的身影。
他湖水綠的身軀上覆滿鱗片，在陽光下閃著七彩的色澤，長而蜷曲的頭髮像是濕漉漉的水草披落，手腳細長骨節明顯，還戴了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裝飾環。
尖瘦的下巴上方抿起的雙唇近乎無血色的透明，眼睛是霧濛濛的黃色，耳朵──像是彎折的魚鰭。
雖然他現在是盤腿坐著，估計站起來的全身長也應該只到安的腰吧。
表情相當不悅。
他咂咂嘴，轉頭朝身後的湖心大喊：「溫蒂妮──出來啦！是你說要這個小鬼的耶！」
──要我？
安驀地心底一涼，緊張地望向湖心。
相反於起剛剛那匹馬出現時的波濤洶湧，這次水面僅是稍稍流動，畫了幾個漂亮的漣漪後，就平靜了下來。
幾道水柱飛起，四散的水花先是跳舞一般地瀰漫開來，在幾次排出不規則的圖形後，漸漸凝聚成一個人形。
「哇……」看著浮在湖中央的女子，安終於理解先前的小東西為何說溫蒂妮是美女姐姐了。
那不是屬於人間的美麗。
除了「美麗」之外，任何形容詞都顯得多餘。
姣好的臉蛋像是被露水所潤澤般光滑，雙眸則是露水滴，映著陽光熠熠生輝。
勾起的微笑溫柔優美，好似和著花香的春風。
波浪般的秀髮隨著風變換著形狀，輕盈飛舞。
穠纖合度的身材和完美比例的手腳。
裹著優美身軀的是水色的薄紗，時而貼近，勾勒出那曲線柔美的身型，時而飛遠，像是霧氣般飄散至空氣中。
根本沒有形容詞足以描繪，這位女子就是「美麗」本身。
「好了，烏蘇卡，放開他吧。」聲音也很悅耳，想必剛剛就是她出聲喚醒安的。
「我為什麼要放開啊？」
「快別玩了！這孩子還有地方要去呢。」
「我不要──乾脆把他沉到水裡……不不不，就永遠這樣掛著好啦！怎樣？」雖然烏蘇卡是面向著溫蒂妮發問，一雙眼睛卻不懷好意地瞅向安。
安倏地臉色發白。
「別鬧了。」看不過去的溫蒂妮忍不住出聲制止。「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孩子和那位大人的關係有多密切。」
「那位大人──都幾百年沒回來過了，誰理他！」
「他今天會回來的。」
「聽你……你說真的還假的？」烏蘇卡猛地轉頭，卻看到溫蒂妮皺著眉頭，一臉嚴肅。
「哇咧……」烏蘇卡先是張大嘴巴，然後狠狠咒罵一聲。
「你們在……說什麼？什麼我和那位大人……那是誰……」安忍不住大聲發問。
烏蘇卡冷淡地掃了他一眼，然後啪地打了個響指。
安身上的水鍊應聲而斷，安也同時筆直朝湖面落下，而就在他離湖面還有約莫一公尺的時候，那匹渾身泛光的獨角馬飛奔而至，穩穩地接住了安。
獨角馬輕盈的滑過水面，最後讓安在岸邊的草地爬下馬背，它自己則瞬間便回烏蘇卡。
「你可以閃了。」語畢，烏蘇卡便轉身欲返回水中。
「等等……我還有事要……」
烏蘇卡迅速便回那匹獨角馬，一下子便奔至湖心，留下安呆愣在湖邊。
「那個……」
「好孩子，」溫蒂妮忽地出聲，溫柔的嗓音有著鎮靜人心的力量，「不要緊張，也別擔心，聽小風信子的建議，去找紅人爺爺吧，啪嘰啪嘰森林在那個方向，」她自態從容地伸出右手，指向安的東北方「大概二十分鐘就可以到了，途中很少妖精棲息，但還是要小心唷。」
「好……」
「還有，手中的地圖等會看一下吧，對你會有幫助的，知道了嗎？」
「知、知道了。」
「乖孩子。」溫蒂妮又說了一次，和烏蘇卡一起，身影緩緩消逝，最後湖又回覆到一開始空曠廣大的樣子。
看著空無一物的湖面，安覺得自己一定是做了一場夢，卻又想起溫蒂妮的叮嚀，於是他低頭看看竟然還維持乾燥的地圖。
圖案變了。
先前是湖泊在紙的最上方，而且相當小，旁邊還有樹和道路之類的。
此時的地圖卻只有湖面和岸邊的畫面，和安眼前的景色如出一轍。
如果改變所在的位置，紙上的圖案就會像是用羽毛筆慢慢描繪出眼前及附近的樣子。
標示最終目的地的叉叉亦然，跟隨畫面移動，但不會消失。
「原來是這樣用的啊……」安恍然大悟，接著轉向剛剛溫蒂妮所指出的方向。
手中的地圖迅速繪出草地，和一條蜿蜒著通往森林的小徑。
「よ──し！走吧！」安站起身，調整好書包後向前奔跑起來。
森林比安想像中還要明亮許多。
陽光自樹葉縫隙間灑下細細的金粉，把空氣烘得充滿暖意，不同顏色的花朵在和著婉轉鳥啼的風之旋律鼓舞下輕盈搖曳。
──好舒服啊……
安伸了個懶腰，思忖著。
雖然從他一進森林到現在，都不時感到謎樣的目光，卻也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或者遇到什麼危險，只是偶爾會聽到奇怪的笑聲或「人類耶！」、「人類的孩子耶！」之類的詭異語句。
安繼續向前走著，最後來到一處林間空地。
那是個被樹包圍著的小小空間，正中央是被砍倒的樹木所遺留的殘枝。
從需要好幾個人合抱樹身看來，原本應該是株參天的巨木吧。
安讚嘆著，卻左看右看都找不到像是入口的東西。
「明明地圖上就說是這裡啊……」安低頭確認地圖的標示後說道。
歪頭想了一會兒，他緩緩踏近樹墩，在它四周繞了幾圈，卻也什麼都沒發現，最後他決定爬上去看看。
趴在樹墩的截面上，安仔細地看過每個細紋，連年輪都數過幾遍了，還是找不到任何關於進去「紅人爺爺的家」的方法。
就在他打算放棄，準備爬下來的時候，腳邊卻傳來一陣細微的劈啪聲。
安回頭。
「什麼聲音……咦、啊──」
截面忽然裂了一個正圓的開口，安毫無準備地掉了下去。
幾秒鐘之後，截面又恢復成原本光滑的樣子，連一點接合縫都看不到。
一隻綠色的鳥輕巧地飛落其上。
「嗚哇啊啊啊──」安還在繼續往下掉。
正確地說來，是迅速地地往下飄落，沒有會猛然撞到地板的感覺。
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沒有光影也沒有聲音，甚至連一絲絲的氣味都無法察覺。
像是有種只要能顯示此處為何方的線索，都會被融入無垠的黑暗裡。
下降速度減緩，最後安雙腳安穩地踏在軟軟的地面上。
確定自己踏穩了之後，安看看四周，然後朝左方唯一的光源前進。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石頭打造的壁爐，而裡頭的火有活力地劈啪作響。
一個看起來是鋼製的大鍋子以鐵架吊於其上。
地板則被厚而柔軟的地毯覆蓋，若仰起頭來，則會看到搖晃不定的吊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安環視整個房間，發現這裡就像是一個自然形成的洞穴，牆壁不僅凹凸不平，還爬滿了不知名的植物。
房間正中央有張木製的桌子，一旁則是同樣材質的高大椅子，兩樣東西上都堆滿了書籍，其中一本巨大無比的還開著，顯然是到剛才為止都還有人在使用。
「不會剛好不在吧……」安看著四周低語。
「啊──」
一聲慘叫，然後是物體掉落的聲音。
聲音是從斜右方一扇半掩著的小門傳出來的，安趕緊衝了過去，一把打開門。
看到的卻是一堆像山一樣高的書。
書堆微微鼓動，被壓住的人──或東西──應該就在下面。
安走近，使盡力氣把最上頭那本超大磚塊書挪開。
底下伸出一隻手。
安迅速地把其他壓住的書都移開，然後拉起被氣喘吁吁的老爺爺。
之所以知道那是位爺爺，是因為對方銀白色的鬍鬚都長得垂到地上了。
雖說是垂到地上，但其實對方的身高也至多一百公分而已，微微駝著背。
他身上穿的是件及地的紅色長袍，連遮住臉龐的帽子也是。
「難怪叫做紅人爺爺……」
「孩子啊……」
「啊、是、是。」
「你是專程來找我的吧？有什麼問題嗎？」
「是這樣的，有一些問題想要請教您……」
「先坐下吧！」
紅人爺爺領著安來到桌邊，把書本移到旁邊去後，接著拿過了茶杯和茶壺，也在安對面坐了下來。
「說吧，孩子。你有什麼樣的問題？」邊將茶壺住滿入熱呼呼、飄著花瓣的深色液體，紅人爺爺和藹地問道。
於是安把到達這裡之前的事情經過概述了一遍。
聽完安的敘述後，紅人爺爺卻沒說些什麼，只是將杯子舉至嘴邊，啜飲了一口。
安則是靜靜地望著他。
「孩子，你害怕嗎？」
「害怕嗎……我不……知道，」安低下頭，長睫搧動，以幾不可聞的聲音緩緩低語道：「因為我根本沒時間害怕……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被帶到這裡來……」
「那你覺得是為什麼呢？」
「我不……」
「不要急著往壞的方面想，記住這一點。人往往會因為先入為主的觀念，或者所謂的直覺，就拒絕去發現真相，千萬不要犯了這個錯，孩子。」
「是的……」
「很好，」紅人爺爺給安一個鼓勵的微笑後說道：「可能是我問得太快了吧。那這樣呢……你還記得小風信子給你的警告吧？」
「小風信子……是那個小小的妖精嗎？他叫我看看是不是我身邊有什麼人長得和帶我來的那一位很像……」
「那你想出來了嗎？」
「沒有……為什麼要我想呢？我認識的某個人和他……帶我來的那個人是同一個嗎？不可能……」
「呵呵。別緊張啊，小風信子是說得太模糊了，他是希望你用『感覺』來判斷，不是『長相』。」
「感覺……是說『感覺』很像嗎？」
紅人爺爺點點頭。
安皺皺眉，接著閉起眼睛，在記憶裡尋找著符合那樣氣質的身影。
──很冷淡……
──但是很聰明……
──有時候眼神很銳利……容易看穿人……卻把自己隱藏得很好……
幾個形容詞像是破碎的海草一般，被混亂的記憶渦流時而攪成一團，時而散開，就是抓不到屬於關鍵的字句。
安又蹙起眉頭，抿抿下唇。
──冷漠的、聰明的、深不可測的……
在幾次仔細回憶那雙琥珀雙眸的神韻後，安的腦海中浮現一個模糊的人影。
那個人也有著這樣的一雙瞳眸，稍有不同的是形狀較為細長，而且是銀色的。
除了這雙眼以外，安無法回想起其他有關這個人的特徵，腦海裡出現的影像始終朦朧不清，而當他想要集中精神看清楚時，那個模糊的影子便漸漸消逝。
好似湖中的倒影，稍稍施以碰觸即破碎瓦解。
安嘆了口氣，宣告放棄。
「我只能……想到這麼多了……沒有什麼用吧？」
「怎麼會呢？」紅人爺爺溫柔地笑著在安的茶杯裡到了像牛奶的東西，深藏智慧的雙眸裡滿是慈愛的光芒。「不論是多麼小的記憶碎片，都是構成你的一部分唷，孩子。所以，任何記憶都值得珍藏，即便再怎麼痛苦也一樣，懂嗎？」
「懂……」安端起茶杯一面回答，一面思忖著紅人爺爺有時真是答非所問。
──可是不會惹人生氣啊……只是……好奇妙？
安輕輕放下茶杯。
「準備要回答下一個問題了嗎？」
「嗯。」安挺直背脊，露出堅定的眼神。
「很好。那麼，在你到這裡之前，有什麼事情是你疑惑很久，卻一直都不知道答案的呢？」
「疑惑……」
「對。嗯……這個問題跟上一個問題……」
「很有關係？是……跟同一個人有關？是嗎？」
「聰明的孩子。難怪你會被帶來。」語畢，紅人爺爺還俏皮地眨眨左眼。
「疑惑嗎……」
安開始低頭思索，先排除掉學業上的問題，因為直覺來說就不是。
──會是跟誰吵架嗎？不對……有誰跟我一直處不好，我又不知道原因的？
──不是不是，紅人爺爺說要是「疑惑很久」……那應該是一直以來的……
思緒陷入混亂，安漂亮的眼眸轉動。
──冷靜、冷靜，還有一條線索……跟上一題想到的人有關……
──到底有誰有……冷漠的銀色眼睛……
──我對他有疑惑、而且是一直以來的疑惑，那……一定和我關係很近……
安開始搜尋記憶中和自己關係相近的人選。
──關係很近……
──銀色的眼睛、很冷漠、聰明、隱藏自己的……看穿別人……
──我對他有疑惑……
──誰啊……誰……
──！
「不會吧！」一道光在腦中迸射開來，安覺得自己得到答案了，那個答案卻嚇得他倏地撞開椅子站起，「難道真的是……喬？」
安看向紅人爺爺，企圖尋求一絲絲表示否定的安慰眼神。
回應他的卻只是堅定的表情。
「不可能……喬……」安跌坐到地上，一手摀著嘴巴，想要催眠自己這個一定是誤解、幻覺之類的，無奈頭腦卻反常清楚地告訴他這就是正解。
──喬……
安開始回想他所認識的喬。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喬家裡的院子，剛從幼稚園放學的安不顧媽媽的阻止，硬是闖進那開著的高大花園鐵門。
一開始安是為那棟仿歐式的豪華建築吸引，但當他一見到有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子盯著他瞧的時候，他的注意力馬上轉移到對方身上。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接下來，他知道對方根本就和自己同一班，於是他大方的自我介紹，然後，從那一刻起每天拉著喬滿校園跑。
小學也是這樣。
國中亦是如此。
到了高中也沒有改變。
即使現在都是大學生了，他還是一有時間就和喬黏在一起。
比親兄弟還要親，分離個詞安連想都沒想過有發生的可能。
喬話很少，通常只用最簡潔的字句來傳達他的意思，沒有必要絕不可能多說。
從表情或動作絕對無法讀到他的心思，因為他幾乎都只維持很淺很淺的笑容，據喬本人說，嘴角上揚是基因遺傳加上一點點的社交禮儀。
一雙銀色的眼睛很是淡漠，卻也很深邃，平常看來完全就是對外界毫無興致的樣子，卻在必要時候會銳利起來。
除了安，大概沒有什麼人敢直視喬的眼神太久，大部分的人都覺得那雙眼睛很冷卻足以看穿人心，一切秘密都會被赤裸裸地展示在其面前。
喬不僅冷靜穩重，頭腦也很好，安甚至懷疑喬來念大學只是為了遵從社會體制。
幾十年相處下來，安實在沒覺得有哪裡特別奇怪，除了──
喬的身世背景。
喬家裡很富有這一點無庸置疑，就憑那一棟雙層的歐式建築只拿來當住家這點。
但問題也出在這棟房子。
整棟房子除了喬以外，安沒有看過其他人出入。
甚至連植物以外的生物都沒有。
即使如此，整棟房子還是井井有條、乾淨整潔，連早午晚餐都有。
沒有僕人就算了，總是有父母親吧？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安問了喬有關他父母親的事情。
喬第一次回答是「國外」。
第二次則是在安又問起的時候喬說了「國際級罪犯逃亡中」。
最後一次安已經知道答案鐵定沒這麼簡單，所以喬回答他說「……我以後再告訴你，你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對吧？」還一面以認真的表情注視著他。
那是大學剛開學的事情，安本來打算再問的，卻不知怎的忘記了。
除此之外，喬的家裡擺設也很奇怪，到處都是不明生物的標本，還有像棺材之類的收集品，某種東西的殘骸也沒少。
客廳裡掛的畫也不是正常的先祖肖像，反倒是沒見過地圖、精靈等神話生物。
喬說那是「家父的興趣」（就是這句話讓安確定喬就像一般人一樣有父母親。）
思緒回到現在。
安想自己已經找到答案，所以他站起身，扶好倒下的椅子。
「想清楚了？」紅人爺爺問道。
「嗯。」安露出堅定的笑容，上前扶著正要站起來的紅人爺爺。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啊……既然如此，你決定要去找真正的答案嗎？」
「我找得到嗎？」
「相信自己，孩子。你剛剛不就找到第一個了嗎？」
「對耶……」安眨眨眼說道。
「決定了就早些出發吧。記住，時間啊，才是主導生命的力量。」
「好。」安邊說著，邊背起書包。
「路上會有些危險，不過別害怕，精靈之神會保護你的。」
「真的？」安蹙起眉頭，「精靈很討厭人類吧？」
「呵呵，是小風信子跟你說的吧？不過我相信啊，他們會喜歡你的。」
紅人爺爺邊說著話，邊領著安朝著書房前進。
到了書房之後，他又用手杖把堆在地板上的書撥到一旁去，然後朝兩人面前的書櫃低聲念了句安聽不懂的話，書櫃之間的縫隙就倏地身出無數的藤蔓，用力延伸把兩旁書櫃擠開，最後撐出一段看得到牆壁的空間。
牆壁上有道門。
「等等你就從這兒出去吧。」
「好的。」安輕輕跨向前，欲伸手推開門板，卻猛地想起什麼，轉頭問道：「紅人爺爺……我還有一個問題。」
「說吧。」
「那個……烏蘇卡和溫蒂妮說的『那位大人』是指……」
對於安的問題，紅人爺爺但笑不語，他凝視著安，像是希望安自己想出答案。
安歪歪頭，在心中推論了一會，說道：「跟我要找的那個人……有關？」
「你覺得呢？」
「嗯……」安點點頭，轉身面對門，在踏進去的前一刻回首說：「謝謝您，紅人爺爺。」
「不會，你是好孩子。」
安再次點頭致意，一腳踏入黑暗。
門輕輕關上。
看著門關上了，紅人爺爺露出慈祥的笑容，禱告般地低聲道：「希望精靈之神保護這純潔的靈魂啊。」
門後方道蜿蜒的隧道──這是安用雙手感覺出來的，因為四周就如前來時般一片漆黑。
雖然同樣是無聲無息的空間，安卻完全沒有一絲害怕或疑慮，可能是因為早已經清楚這裡很安全，又或者是自己現在心情很堅定的緣故。
隧道比自己想像的還短上許多，走約十來分鐘，安便碰到了牆壁。
「沒有路……了嗎？」安低喃著，伸手摸摸前方，而在確定除了自己身後那條來時的路以外，的確沒有其他地方可往前去。
於是他原地坐了下來。
──前面、後面、左邊和右邊都確認過了……那還剩……
──上面？
身體和思緒同步運作，點子一到達腦中，安馬上站起身，用力推推頭頂那同樣也是硬梆梆的壁面。
結果發現那道壁面微微鬆動。
「太好了……」因為不知道這扇「天窗」是往上掀的還是向下開的，安先是往後退了一步，才在壁面上用力。
一絲絲光線滲入，接著細細的光線圍出一個四方形，在安最後的一個使勁下，壁面像是蓋子般被推向外頭。
安攀著打開的洞口邊緣，一個使力翻出洞外。
「啊……出來了。」用力吸進幾口新鮮的空氣，心情完全放鬆的安不禁低聲喊道，「真是在地底下待太久了……有點暈……」伸了幾個懶腰之後，安轉身打算把被他推開的壁面放回去，卻發現原地除了一個形狀奇怪的大石頭外什麼都沒有。
「咦咦咦？」安皺皺眉，繞著石頭走了幾圈後卻也什麼都沒發現，「……真是太奇怪了……算了！」既然什麼都找不到，安跺跺腳乾脆地放棄。
「接下來……」
紅人爺爺的確是給了不少建議，但是這樣看來他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還是要靠這張地圖嗎……」安心想著其實也沒有其他方法，只好一手掏出口袋裡的地圖，仔細端詳起來。
地圖上一如之前顯示所在的森林，當然還有目的地的大叉。
「感覺起來不會太遠……好吧！」雖然對自己的方向感實在沒什麼自信，安還是活力十足地喊了一聲，向地圖指定的路線走去。
森林裡的空氣依舊很清爽，唯一奇怪的是光線。
安沒記錯的話，自己剛到這個世界時是大約五點半，若以時差來做為這裡還是白天的原因或許說得過去，但清晨那種柔和的日光一直維持到現在就不免讓人疑惑了。
「果然是不一樣的世界啊……」安不禁喃喃自語，卻在下一秒被某個東西絆到腳，
往前狠狠飛了一段距離，趴倒在地上。
「好痛……」安撐著手臂爬起來，轉頭瞇著眼望去，想看看到底是時麼東西絆了自己，卻只見到一抹紅色的小小身影飛奔至一株樹後。
「那是什麼……」安睜大眼，緩緩站起身來走道樹邊，但剛剛那紅色的小東西早已不見身影，卻再它躲起來的位置留下了一堆閃閃發光的東西。
「……什麼啊……」安眨眨眼，蹲下身想瞧個仔細，接著馬上因為察覺出那堆東西真正是什麼而驚呼起來。
那是一堆金幣。
一堆貨真價實，各個都刻上複雜花紋的金幣。
「……天啊……這不是，在童話書裡才會看到嗎……」安心想，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觸碰看看，卻倏地遭到一記攻擊，「……啊！」
他壓住被狠踢的左邊頸子，瞇起泛淚的雙眸盯著眼前那身高不滿五十公分的小人兒，「……好痛，你幹嘛踢我……」
「小小的安瑟居爾尼，你竟敢偷我的金幣！」
「我哪有……」
「嘴說沒有手在動，證據就在你眼中！」
「我眼中……什麼？」
「琥珀色的眼睛、琥珀色的靈魂，安瑟安瑟你還問！」
「琥珀色……啊？而且我不叫安瑟……」
「你自己的名子是你自己，旅行的姓是你的旅行*！」小人兒一邊尖聲唱著，一邊以奇怪的步伐跳起圈圈舞。
「什麼啊……你說誰……」
「自己的名子自己搞不懂，自己的旅行自己走不通！」
安終於失去耐性了。
「你可不可以正常的說話不要唱奇怪的打油詩──咦？」安轉頭，原因是不只他一個人說出這句話。
在安背後約一公尺的地方站了個人。
雖然他形體上大抵是個人，頭卻是一般人的兩倍大，卻有著異常渾圓的大肚子，散亂的鬍鬚遮住了整個臉龐。
他穿著一身亮紅色的厚重大衣，腳上則是灰舊的皮靴，猛地一看真的很像童話書裡的聖誕老公公。
手上提的是盞古樸的煤油燈。
「小跛腳，快過來，安靜下來開會去。」
很顯然，剛剛那低沉的聲音就是他發出來的。
──小跛腳？
安才在疑惑，就聽到一旁的小人兒尖聲唱著回答。
「烏利斯克快快走，帶走這個小鬼頭！」
「小跛腳，不要鬧，天色很暗時間少。」
「烏利斯克亂說話，太陽永遠像朵花！」
「小跛腳，不要玩，目的地在永久山。」
「烏利斯克好討厭，說小跛腳惹人嫌！」
「小跛腳，別亂猜，我說大人就快來。」
「你說那位大人要來！」小人兒像聽到什麼震驚的消息，連作打油詩的興致都消失了，反而尖叫起來。
被叫做烏利克斯的大塊頭微微點點頭，轉了個方向，舉起煤油燈照亮通往森林深處的某條路。
「喔、喔、喔！」小跛腳發出怪異至極的叫聲，衝向烏利克斯。
烏利克斯看著他跑來，緩緩邁開腳步。
直到那對巨大和嬌小的身影離去已有五分鐘，安才緩緩站起身，望向那條通往森林深處的道路。
──他們說要去……開會？
──還有……那位大人？
──所以，他們是因為那位大人要來才……開會的嗎？
幾個問題在安心中打轉，最後纏成一團亂七八糟的麻線圈，卻又在幾分鐘後絲絲散開，勾勒出一幅清楚的圖像。
安往前踏一步。
抿抿下唇。
深呼吸幾次後，沿著剛剛兩位走過的道路飛奔起來。
*安的名字是 Ain Itinerary，直譯是「自己的旅行」。
不是親眼看到，安一定不會相信。
在他周遭推擠吵鬧、飛舞跳躍的全部都是一隻隻的妖精。
有像花瓣那麼小的，也有高大如千年老樹的。
有的手腳細長，有的掌上有蹼，卻也有雙腳是馬蹄樣子的。
有看上去像人類的，卻也有像是巨大蟲子的。
孩子、老人。
男性、女性、看不出來的。
有翅膀的、有魚尾巴的、長尖角的、牙齒突出的。
紅色眼睛的、藍色毛皮的、海豹般皮膚的。
吱吱怪叫的、聲音低沉的、講話像唱歌的。
像是一幅混了世界上所有顏色的抽象畫，或一段摻進各種風格音樂的旋律，讓人看了眼花卻心生好奇，聽了緊張卻感到興奮。
怪異的景像。
美麗的畫面。
詭譎的音調。
迷人的樂章。
安想到千千百百個意思完全相反的形容詞、動詞、名詞，卻沒有一個恰到好處得可以描述自己所見及感覺，只有把所有相左的詞連接起來，才足以與現下的狀況契合。
安不動聲色地跟著移動。
他盡量低著頭，反正大家的移動方向一致，這樣他只要注意自己的腳步就好了。
雖然安承認自己相當謹慎，他還是不免心生疑慮，想著如此敏感的妖精們怎麼可能沒注意到一個人類的孩子混在其中呢？
──會是因為紅人爺爺的茶嗎……
安專心做著無意義的猜測，卻猛地撞上前方某個人──或某隻妖精，幸好對方並未發現。
看來是因為隊伍停下來了的關係。
整列隊伍停在一個林間空地之前，然後開始緩緩疏散開來，和從其他方向前來的妖精漸漸形成一個巨大的圓圈。
安想盡辦法把自己擠到最前面。
就在他看到林間空地中央有一個木製架子，而上頭的柴堆正劇烈燃燒，火光把不知何時暗下來的四周照得明亮之時，一道清亮的聲音低低唱起。
The tree our body,
The water our soul,
And the wind is our song.
The sun our…
聲音一開始很小，很細也很清脆。
漸漸地，有幾道其他聲音加入，高低不同的音調卻完美的融在一起。
又加入的幾道聲音。
最後，每一隻妖精都開口唱著。
所有的聲音和諧地依附，滲透，形成優遠而寧靜的音色，在枝枒間、鳥兒的羽翼上、空氣中，緩緩流動，像是可以洗滌一切污穢的那般純淨。
縱使安完全聽不懂歌詞的內容，他也感到心底最柔軟的某處輕輕顫動著。
中央的火焰隨著歌聲，有節奏地跳動著。
妖精們的聲音越來愈高。
火焰猛地轉烈，中央的火舌也慢慢升高起來。
妖精們的歌聲再向上升──
火舌好似要攀上天空般地竄高──
妖精們聲音到了極高點──
倏地一道白光自火舌中竄出，迅速飛起直達天際，強烈的光芒映照得原本黑暗的週遭亮如白晝──
「哇……」安忘我地輕呼出聲。
歌聲嘎然而止。
像是突然被扯掉插頭的電腦螢幕，啪地一聲後歸於無聲無息。
察覺到自己所犯下的錯誤，安感進摀住嘴巴。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在場的每一隻妖精都看向他，然後一齊做出驚訝的動作──
「人類的孩子耶！」
「好可愛！」
「超級討厭的！」
「嘿、嘿、嘿、嘿……」
幾隻妖精瘋狂地朝安湧來，甚至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安想盡辦法閃躲卻沒有去路，身上的傷痕也增添了不少，最後卻還是被拖到了空地中央，也就是火堆旁邊。
「放開、你們……」
「哇啊……第一次看到耶……」
「你看你看……好小的手喔。」一隻巨大，長得像熊一般的妖精說道。
「殺了他、殺了他！」
「看看他的毛！」另一隻長滿毛的妖精用力拉了拉安的頭髮。
「喔！眼睛耶！好漂亮的眼睛！」一隻眼睛比安本身大上幾十倍的妖精逼近，黃色發光的眼珠裡倒映著安的身影，還伸出細細的手想摸摸他。
「不要……」安正扎著想逃離，眼角餘光瞥到一抹熟悉的影子，「小風信子，救我……」
「我警告過你了。」小風信子說完，馬上輕巧地飛離。
連最後一絲希望也消失了。
幾隻其他的妖精又靠近。
「把他舉起來丟！」
「丟到空中！」
「丟到火裡！」
「丟他、丟他、丟他！」
安很害怕。
──不行，我要勇敢……
閉起眼睛，安想辦法掙脫。
「他想逃跑！」
「他要逃跑！」
「把他給我！我來丟！」
「他是我的──」
妖精們混亂的聲音像是幾千條粗細不一的繩子，從這裡拋向那裡，在打了幾個圈繞向背後，把安綑得動彈不得。
「給我啊──」
「我要──」
「你走開！他是我的！」
一隻有蹼的手。
一隻有爪子的掌。
一隻乾枯的臂膀。
全部都在安的身上抓過來劃過去，留下一道道痕跡。
──不要……很痛耶……
──我不想死在這裡……
──我還有事……要問喬……
「啊──」
「閃開啊你……」
「小心別傷到他！」
「你太善良了羅賓，看我──」
「安靜！」
一聲沉穩的聲音說道。
嗓音柔和中帶著冷漠的威嚴，讓妖精們倏地靜默下來。
颼颼的冷風吹過，把剛剛才恢復的白晝染回黑暗，也把恐懼散播到每個人心中。
妖精們好似被震懾住，連一絲絲動作都不敢有。
但真正被嚇到的是安。
好一段時間他都像是被隱形的手掐住脖子，最細微的氣音都被制止，缺氧則導致腦袋一片空白，連自己被放開而摔到地上都沒有發現。
那個聲音他好熟悉。
熟悉到他不得不禱告，希望那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一個。
那道聲音清脆而冷靜，柔和卻也淡漠。
音色很好，音調卻很少有變化。
那道聲音最常說的是的安的名字，還有安聽不懂的公式。
語句敘述清楚明白，卻總是很簡短。
那道聲音展現高興時很不明顯──
那道聲音在威脅人時帶點血色──
那道聲音在哀傷時選擇靜默──
那道聲音──
那道聲音安從幼稚園聽到今天早上，聽到現在。
「喬……」
安茫然地低喃，看著那抹穿著漆黑斗篷的頎長身影優雅而穩定地走向自己，然後微微彎身，伸出右手，就像以前要拉起跌倒的安的時候。
安卻只是愣愣地望著對方。
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讓他近乎窒息。
「你、你是喬吧……」安猛地站起，往前想抓住對方衣領，卻只看到抓到斗篷掀起的風，而那抹身影早已避開。
「你、喬，你幹嘛要躲我！」被對方的動作激怒，安這下子真的生氣了，因為印象裡的喬雖然常常保有秘密，卻從來不會避開安。
這點連安也一樣。
──用一般的方法鐵定沒用……
──如果他真的是喬……
安往左邊跨一步，轉身，深吸一口氣候縱身往火堆中一跳！
一個身影衝了過來，伸出手把安撈回安全範圍。
──就是現在！
趁對方才剛抓著自己，身影還飄搖不定的時候，安兩手伸往對方肩膀，連膝蓋也猛地使勁壓向對方腰部，全身的氣力都用盡的結果就是兩個人都倒在草地上。
「呼、呼……」安累得直喘氣，卻還是不願放開壓制對方的雙手，因為他知道，這次的成功很可能只是僥倖而已。
相較於安的激動，對方倒是絲毫沒有掙扎的意思。
「喬。」安勉強擠出稍微平靜的聲音說道。
「……」對方偏過頭。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還有你到底是……」
對方還是沒有回應，僅是動動右手想要起身。
「不要、動！」安大喊，伸手想要揭開那長長的帽子。
對方側過頭想避開，卻受制於安的阻止，在幾次劇烈的動作之後，帽子稍稍滑動了位置。
露出一雙銀色的眼眸。
一雙銀色的、冷漠的、看穿人心的眼眸。
之所以只露出雙眼，是因為對方用袖子把臉遮住的原故。
「喬你幹嘛……嘖！」安對於喬的反應很是生氣，也很是不解，他咬咬下唇，緩緩伸出手。
──如果喬真的也是妖……精靈的話，那他的耳朵也一定……
靈感一來，安馬上伸出右手，打算伸進斗篷裡摸摸那對耳朵，卻沒有注意自己左手的力道卻在這時放輕了。
就在安的右手快觸到斗篷之時，一陣冰冷感自手腕傳來。
那是一隻手，皮膚白皙，手指纖長的手。
對方只用一個動作就制止了安。
「喬……」
對方沒有說話，只是維持著抓住安右手腕的動作，緩緩站起身，最後在連安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時候，就已經兩個人都在定在草地上。
「喬你……」
「你該回去了。」
「你說什麼？我還有事要問……」
「現在不能說。」
「問題是你從來沒說過！」
「你不該出現在這裡，回去吧。」對方說完向後退了一步。
「不要！你知道我有多少問題嗎？你竟然還敢說你要去上統計……唔！」
對方不再讓安有說話的機會，他一把將安拉進自己，然後伸出左手掌放在安的眼前，然後呼出一口氣。
泛著淡淡光芒的細粉飛揚起來。
「唔、不……」
對方的手掌貼到眼上，就跟安一開始被不明人士帶到這裡的時候一樣。
安開始覺得頭昏，卻還是緊緊抓住對方衣領。
對方一邊一手放到安的後腦，一邊輕輕往安靠過去，以那熟悉的嗓音在安耳邊輕吐：「回去吧。回去以後我就會告訴你，全部。」
最後那幾個字安其實是聽不太清楚的了，只覺得視線愈來愈模糊，對方吐出的音節也慢慢地擴散、悠遠──
安緊緊握住剛剛是對方領口的位置──
應該是抓下對方的某樣東西──
因為安自己也被反作用力向後一摔──
然後他就不知道了。
「唔……」
頭很痛。
安轉頭，看看四周。
這是自己和喬的房間。
試著動了一下，發現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身上穿的是換過的T-shirt和棉質短褲，上課時穿的衣服被折好，和書包一起放在書桌上。
自己的書桌隔壁是喬的書桌。
喬的書桌上是一閃一滅的電腦螢幕，而被推開的椅子、夾著紅筆的課本、插著充電器的電子辭典都顯是直到剛才為止，主人都還在位置上。
「唔……」忍住強烈的頭痛，安坐起身，開始回想那夢境般的一切。
──我確定……那一定不是夢……
右手傳來硬物感。
安低下頭，也把右手舉至眼前。
在顫抖著張開的掌心中，靜靜躺著一串光彩奪目的寶石，但有幾顆因為線被扯斷而緩緩滾落。
──這是……那個人……
「喀嚓！」門開了。
喬端著一杯咖啡走進來。
安慌張地撈起滾落床單的珠子，然後兩隻手藏進棉被裡。
喬似乎沒有看到安奇怪的動作，只是輕聲問道：「睡醒了？」
安點點頭，語氣裡有一絲絲緊張，「嗯、嗯！」
「你睡了很久。」喬將咖啡杯遞向安，原來裡面裝的是熱巧克力。
「很久嗎？」
「嗯。」喬點點頭，輕巧地在椅子上坐下來，輕觸滑鼠啟動電腦螢幕。
「我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喬微微偏頭，瞅了安一眼後又看回書本，幾分鐘後以不疾不徐的語調說道：「我不知道。我進來的時候你直接睡著在床上，連書包都沒放下來。」
「喔……這樣啊……」
「嗯。」喬應了聲，開始敲起鍵盤。
安皺皺眉，抿抿下唇，兩手將掌中的東西捏的死緊，直到會痛的地步。
──怎麼辦？要不要跟喬說……
──我確定那不是在做夢……
──可是……
深吸一口氣，安睜開雙眼。
「喬。」安出聲，語調有些顫抖語氣卻很堅決。
「嗯？快十一點了，NCIS要開始……」
「我不是要問那個。」
聽到安的回話，喬停下手邊的工作，看了安一眼。
會讓最喜歡看影集的安說出這種話，這件事一定不尋常。
「怎麼了？」
「你答應回來以後要告訴我的。」
喬身體微微一僵──這只有安看得出來──然後露出一如往常的淡漠表情，柔和卻平緩地說道：「告訴你什麼？」
「喬你不要裝傻！」安激動地叫喊出聲，猛地將手伸出棉被，把掌中的東西遞到安眼前。
喬凝視那些寶石許久，然後閉起雙眸嘆了口很長的氣，一個伸手關掉電腦，也摘下眼鏡，站起身，最後緩緩坐在床沿。
「你真的想知道？」
對於喬的發問，安回以堅定的眼神。
喬銀色的瞳孔凝視著安的琥珀色雙眸，眼神如同往常般冷漠卻帶點無奈，還有一些安看不出的複雜情緒。
最後喬轉頭，斂起雙眸，再緩緩睜開，聚焦有些模糊，彷彿看向遠方。
他輕輕地說了。
「好吧。你聽著……」
“很久很久以前,
我們有這樣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