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5日 星期四

價值


  光潔的白石城桓在連日的戰火中早被燻成烏黑一片;遠處,隱約可以看見它城陷落的硝煙,就緊跟在它們告急的訊息之後;但見無邊無際的人龍向這靠近,不斷填補在雷光、爆炸中的消逝,一邊射出那無力、卻又多的令人憎惡的火箭,敲打著幾不可見薄弱護盾,偶爾有幾道火光僥倖穿過。

  不過,這似乎也稱不上是僥倖了。

  撇了最後一眼那衰弱的護界,我歛去眼前的白光,離開窗邊。

  一層厚重的塵埃壓在房間的每一事物上,地板、花瓶、几子、客椅乃至床舖都蒙上了片灰,除了僅剩些許法器的櫥櫃外,就屬書桌和牆角的畫像最為乾淨。隨手拂了拂桌上的灰燼,我抽出手巾,擦了擦略被弄髒的水晶球,然後凝神看向其中濁白的渾沌。

  滾動的白霧逐漸沉靜下來,然後散開,依稀中,出現在我眼前的是擺設大致相同、卻有著更多事物和灰塵的桌子。轉動球體,環視一遍凌亂的房間卻不見半個人影。

  人呢?我微微吃驚,因為現在並不是他負責守備的時候,況且,如果他有消息沒理由不告訴我他的去向。

  水晶球復又變回一片渾沌。我轉頭端詳著牆邊畫像中的男子,盯著它俐落的黑短髮、略為扭曲的鼻樑,和不爲身體的消瘦而打上折扣的自信神色;樸素的長袍和手中的書籍,以及作為背景的諸般事物漸漸從我的視界中消失。

  看到了。幽藍之廊不被我所熟悉的景象有著我熟稔的身影。然後他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停了下來,拿出襲面紗。

  「可惡……」他偷偷摸摸的在幹什麼呀?撐著頭,我氣惱的等待法術帶來的不適過去,更爲他的舉止疑惑。我心急地走向存放施法器材的櫃子,卻不料腳下一個踉蹌,跌坐在滿是灰塵的地板。眼前一陣模糊,空氣像是從我周邊消失似的,令我感到窒息,耳邊只剩下不知道是什麼人發出的粗重喘息。

  忽地,地面傳來一股巨大無比的震動,雷動的歡呼聲和重物落地的巨大聲響把我喚回現實。趁著這片刻的清醒,我立刻拿出袖中珍藏的藥物,幾句謹慎的咒語後,我向袋中猛地一嗅,綠光中,我再次看清房中的景象,發現包含幾樣貴重器材在內的事物都東倒西歪、翻落一地,我本人更在不知不覺中撲倒,手肘傳來一股疼痛。

  忍著身上的疼痛,我丟下空無一物的袋子,走向窗邊。守護全城的護界已經消失,無數燃燒的巨石擊墜在灰黑的牆頭上,數量千百倍於飛石的箭矢更帶來無法控制的火勢。

  心中感到一股寒意。

  我勉強把視線拉回室內,快步走向擱在桌上、這段時日早準備妥當卻已經幾乎消耗殆盡的包包。環視四周,皺了皺眉,我拾起幾樣應該還能使用、尚未被方才的巨震給弄壞的機密器材。正走向門,我遲疑了會,決定還是轉身返回書桌,抽出裹在絲巾裡的鑰匙、謹慎地打開抽屜間暗藏的隔間,拿出澄黃色的琥珀雕刻和陳舊的小筒。

  然後,我頭也不回地衝出破敗的房間。

  轉開密封的萬花筒,珍藏的古老時光使得周遭變化變的極為緩慢:窗外的火箭如奇異的掛飾;跑出數十步後地毯才揚起塵埃;震動的地面變成遊戲般、緩慢的傾斜;摔碎的花瓶揚起彷彿凝滯在空中的液體;我幾乎有餘閒去研究薔薇花枯萎的斑點;時間,此時在我看來可以說是靜止的。

  ──但我還是覺得焦躁不已。

  跑出白之間,透過透明的階梯我可以看見紅牆外堆積的屍骸,但卻沒能找到戰鬥的進行──他們已經進來了。不出所料,翡翠大廳外等待著我的爆炸聲響意味著敵方的位置,讓我得以繞過;爾偶一兩座小窗讓我得以看見外面漸漸開始移動的箭矢,幸好,青苑就在眼前。

  儘管對方的攻擊應該尚未波及至此,但眼前嫩綠的草坪和灰濁的池塘險的極不協調,隨著意動,奢華的幻影在我眼前淡去,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平野和幾枝突兀立在平地的箭矢,我不禁爲對方的射程感到吃驚。

  「咻咻!」幾枝箭矢零零落落的「飄」進青苑,緩慢的動作和刺耳的裂空聲莫名弔詭。儘管對我還不足以構成威脅,但逐漸喘不過來的呼吸確確實實地影響了我的前進,浮虛的腳步更是寸步難移。

  「呼、呼……混、混蛋!」拿出僅剩的另一份藥粉,施法,一股劇烈的衝擊、幾欲裂開的痛苦狠狠地把我擊倒,忘了周遭一切,我緊緊抱住自己、蜷曲一團,口水和泥土混進我口中;顫抖著拿出匕首,我向手臂扎下,細微的麻癢讓我稍微恢復神智;一刀,再一刀,透過破碎的布料我依稀看見傷口的開開合合,然後才發現肩和背上不知幾時插了幾枝熾熱的箭矢;拔下,這股劇痛卻讓我微笑,趁著飛箭的掉落還不算快我踉蹌地衝進幽暗的長廊。

  守衛安然無事,而他們緊皺眉宇訴說著對我的警戒,「大人有令,不得進出!」

  「走開!」把匕首猛地往右肩一扎,然後將冰涼的刀背貼上喉頭,「忘了我是誰嗎?」肩上的傷口和方才相比痛地嚇人,但還是以明顯的速度從我的感覺中消失。

  三個灰袍和躲在一旁的幽影者捂著喉嚨倒下,雖然不是說不出話,但暫時是不能施法了。索性,我在腳上再補一刀。前進。

  幽藍之廊有些陌生的景象在我眼前展開,氣惱對這裡的不熟,我停下來,掏出精緻的透鏡。視野迅速延伸,紛雜的景象衝擊著我的視覺,終於,精緻的透鏡在一聲脆響後化為虀粉,所幸我也及時窺見那個地方。

  只是……

  雖然體力充足,但我的腳步卻慢了下來;雖然方向確定,但我遲疑著;筆直的道路此時彷彿化作有著無數分歧的路口,背上的包裹壓得我喘不過氣。沒有華麗的裝飾,這裡在功能上與其說是走廊,更像是沉思的處所,沒有喧囂,沒有旁人,一切作為都任我裁決。那麼……他有可能這麼做嗎?

  我停了下來。

  沒有任何人。我茫然地看向四周,但卻找不到任何聲息、動靜,沒有任何燈燭的前方幽暗而恐怖,相反的,拋在背後的喧騰十分可愛。青石冷冷的保持沉默,塗上石灰的牆壁沒有伸出援手的可能,沒有風的走廊上卻有傳來一道徹骨的寒意,令我環胸抱住自己。

  「為什麼……」哭咽的輕響徘迴不去,形成反覆堆疊的幽藍。

  琥珀的雕刻忽然從破碎的衣袍滾落,一個機靈,我及時接住。手中傳來的溫暖讓我忘記週遭的寒冷,明亮的黃光映照出前方的道路,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小段。

  但是,足夠了。

  黑暗和冰冷迅速消失在我的記憶之外,除了穩健的跫音外我不再記得什麼。眼前,現在他就站在眼前。

  「父親。」

  「結果你還是來啦,真不虧是我的兒子。」狡猾的笑容總是離不開嘴邊,看似隨意地站著卻剛好擋在門前,沒有闖越的空隙。門上標註房間的地方只有一片漆黑。

  「父親,請你解釋這一切。請你說明你的目的。」他在等我。不知如何但我有這個錯覺。但我還是屏棄疑惑,我抽出圓潤的法杖,緩緩指向他,並道出字句。

  他嘆了口氣。深深的一嘆。

  「蠻族『已經』打進翡翠大廳,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吧?他們本來是不可能這麼輕易打進這裡的。」他鬢髮間有幾縷灰白,寬大的長袍空蕩蕩的垂落,但我忽視這些,只把手中的杖子對準前方,左手口袋裡的雕刻卻被我抓的微微顫抖。

  他豪不在意的一笑,反問:「你知道魔法第一守則嗎?」

  「等價。但我不知道這個問題和你的作為有什麼關係?」

  「既然你知道那就簡單了,」他伸出雙手、誇張的向前一攤,用那教導小孩般的口吻輕快地說:「我要離開這裡並不難,而你也清楚,我離開這裡幾乎就代表著這裡──全王國──的魔法技藝都得以保存。」他豎起一根食指,「那麼,我的存活,我的離開幾乎代表著王國的延續,不是嗎?」

  我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他滿臉開懷的說,「只要以我和一些其他的東西為代價,王國不就得以『傳承』下去了嗎?再說,」他收起笑容,轉身,「如果有個萬一的話,還有你在,不是嗎?」

  我聽不出他這段話有無任何情感。但是……

  「等等!那麼、那麼,讓我去吧!」我激動地吼出這段話,「讓我代替你去,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一定也可以做到的!一定!」

  眼前一片模糊,但我看不出這是什麼魔法造成的,任我搜索枯腸也看不出成因。師父、父親、大人……無數稱謂在我腦中浮現,但卻化作兩個毫無關聯的字詞:

  「等我……」

  他大手一擺,腳下的陰影霎時化成沼澤,欲將我吞噬,驚駭之餘,我知道就我的能力幾乎沒有辦法逃開這個咒語,但我手中的東西可以。拋出澄黃色的琥珀雕刻,二十面的正立方體在每一面都雕琢著精巧的圖樣,雖然風格不一,但它們的內容都是一樣的事物:門。

  金色的大門打開了,陰影在璀璨的光輝中消失的一乾二淨。此時,他轉過頭來,說道:「再見,我兒。」

  我對父親最後的記憶是張帶著淚水的笑容。

  飄在半空的金色門扉默然關上。沒有喧囂,沒有旁人,在與其說是走廊不如說是沉思之處的幽暗中有個聲音:「我兒,這是我為你創造的未來呀……我的孩子……活下去,活下去……」

  撿起澄黃色的、猶帶溫暖的奇異雕刻,腳步,走過古老的長廊,沒有留下什麼。


  是年,古魔法王國結束了它千餘年來在地上的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