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4日 星期三

最後戰役


  靜,好安靜,這五十天以來好久沒有那麼安靜了!不,或許自從兄長駕崩之後吧!

  靜靜的,沉思著的他咀嚼著那難得的平靜,彷彿城牆那頭不停歇的火砲聲不存在似。手緊握長劍,不發一語的將劍上的血漬給抹乾淨。眼光從地上身首異處的土耳其新軍(註1.),慢慢的掃向一旁噤聲不語的臣子們。

  法蘭西斯、巴拉羅古斯、烏貝爾提諾、還有我那忠心的弗朗澤斯,朱斯提尼亞尼呢?啊啊,疲倦的中年皇帝恍然大悟地搖搖頭,憶起他之前批准將這名重傷的將軍抬回城內。

  他的撤退顯而易見地導致了巨大的混亂,英勇善戰的年輕猛將像燦星殞落般消失在戰場之上,麾下熱那亞傭兵們因此一哄而散,一種恐懼擴散出去。城,亂了。

  新軍,世上最強悍的精銳部隊,在蘇丹的指揮之下,抓准了城內的混亂,準確的回擊。那壓迫之緊讓指揮作鎮的皇帝一度失去了任何希望。好不容易,這一場險些導致城陷的危機,平息了。但即使如此,皇帝的內心仍然無法樂觀,或許是因為累了,因為身體的疲倦以及內心的操勞,不過不可思議地、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股異常的心靈上的平靜。

  「陛下!不好了!皇帝陛下!」一名傳令兵駕馬飛奔而來。他看到身上濺著血漬的皇帝,驚慌失措的跪了下來。皇帝看著那名跪在地上的傳令兵,立即要其平身並報告。他臉帶慍色,但並非指責其驚慌失措的表現。連我這片刻的寧靜也要剝奪?不,不能有這想法,我是皇帝不能有這種任性的想法,他搖了搖頭,露出一絲苦笑想著。

  「說吧!簡單扼要。」

  「聖……聖羅馬諾軍門。聖羅馬諾軍門,快……快要。」那名傳令兵在皇帝不悅的神情下戰戰兢兢的說著。

  「撐不下去了?」該死,方才剛把強攻美索提基溫城牆的土耳其新軍擊退,還不到一時半刻,聖羅馬諾軍門那邊又告急了,皇帝暗忖不妙。無力的絕望趕慢慢的扼住咽喉。

  「快!跟著我趕去支援,絕對不能再讓任何一名土耳其人爬進城!」皇帝向在場的臣子大喊。開國和末代皇帝都是同一個名字?我的主啊!這是您的安排嗎?

  二十多年來一直侍奉左右的弗朗澤斯默默的站在他身旁。一如登基之前,那紳士風範從未消失過。目光慈祥,留著濃密鬍鬚的中年皇帝散發著莊嚴氣息,但那摻入的一絲溫和使他不顯得過於嚴峻。如同那位拿撒勒人一般,皇帝肩上也背負著難以承受的重量。那是這千年帝國的重擔,千百年來的時光和那見證著時代的一磚一瓦,在此凝為一刻,直直壓在皇帝肩上。

  弗朗澤斯看著眼前的皇帝。慈祥的目光依舊,但是卻多了一分剛毅,嘴如城門般毫不妥協的鎖著。雖然不甚高大壯碩,但那鋼直的身軀毫不偏曲的頂立著。這是撐起整個城市和國家面對危機的形象,每一個臣民都在這形象下懷抱希望奮鬥著,自古以來歷任偉大皇帝的身影似乎一一再現了。

  但就在傳令兵將消息帶來時,那份剛強剎那間隨風勢去,但石牆又在須臾之間立起,讓人有錯覺之惑。皇帝在硬撐,弗朗澤斯可以明顯感受到。從前任蘇丹去世起,皇帝就陷入無止境的忙碌,一直到開戰五十二天後的現在,皇帝仍無一刻鬆懈過。無嗣的皇帝,遲遲沒有機會續弦。每當想到此,弗朗澤斯恨不得能夠替皇帝背負起那不可承受的重量。他驚覺到,皇帝現在就像燃盡前的油燈般,綻放著最後的璀璨光芒。

  突然,皇帝回過頭來,手搭在這個忠實家臣的肩上「替我去看看城內最後一批預備隊,把他們帶過來。」語氣是那麼的沈重和無奈。到了這個時候,弗朗澤斯一刻也不想離開皇帝身邊,讓他獨自一人背負整個帝國的重擔,但又害怕顯示自己的私心。他忍住眼淚,默默的低頭示意,希望能儘快完成任務趕快回到在聖羅馬諾軍門防守的皇帝身邊。

  錯了嗎?這些年來的決斷錯了嗎?皇帝邊騎著馬內心不斷的問著自己,衝撞著城牆的土耳其砲火就像一道道無情的爪子撕裂著他的心。拒絕土耳其蘇丹所開的條件,真的正確嗎?皇帝猶豫了。

  開戰前,年輕的蘇丹穆罕默德曾表示:「不是我佔領你的城市,就是變成它的俘虜。若您認輸撤退,我會將米斯特拉送給您,並和您化敵為友。若您不讓我進城。我將殺死您和您的貴族,殺死城中百姓,讓軍隊大肆破壞。就算它成了空城我也要得到它。」而皇帝堅決反對。他簡潔的回復:「我什麼都可以給你,除了這座城。你要這座城,就必須從我的屍體中接走。」可是,這樣做對嗎?倘若他和他的城倒下了,那他的子民將如何是好?這問題一直困惑著他,但情勢又逼著他不能將這種困惑表現出來,只能憋在心裡,或是化為一絲絲的白髮和皺紋。

  倘若當初接受了蘇丹的條件,或許就不會落到這步田地吧!皇帝不由得如此想著,在路上,他不時看到三三兩兩的子民們,捧著聖母聖像祈禱著,但他們眼神是空洞的,內心是絕望的,有如飄盪的遊魂一般。他的心好疼好疼。

  或許還有機會,只要再多撐一天,以僵持不下的戰果逼使蘇丹和談,倘若羅馬教皇有增援話……

  經過五十天來沈重的攻防戰,皇帝已經漸漸無法堅持當初拒絕獻城的態度,畢竟,八千名守軍實在難以抵擋那十萬名威震歐亞的土耳其戰士。這些日子以來,他幾乎沒有闔過眼,不斷的遊走於前線和後方的醫院之間。醫院裡垂死的呻吟聲,一個個將死之人的託付,就像是魔鬼的小提琴般,慢慢削薄他的意志。我是皇帝,捍衛我的帝國是我的天職,但我的抉擇對嗎?或許帝國正是被我一步步推向滅亡,憑我個人的好惡拉著我的帝國、城市和人民陪葬吧!他如此想著。

  聖母啊!我與我的城的守護者,您就忍心看著您的城市就這樣子被異教徒給踐踏嗎?萬福的瑪麗亞啊!您忍心再看著您的子民們如此痛苦的死去嗎?幫忙我,拜託!真的不行了嗎?慈悲的聖母啊!可以給我一個答案嗎?皇帝心裡不斷的向聖母懇求著。

  在通往聖羅馬諾軍門前的大道上,皇帝勒起馬,抬頭木然的仰望著天空。突然有一名捧著聖母聖像的修女擋在路前。那不知名的修女,踏著優雅的步伐,一個人慢慢的走著走著,像是獨立於戰亂之外,不受任何一絲的影響,或許更可進一步說,他好似超脫於這一切的爭戰之外。但令人驚訝的,懷中的那幅聖像就好似收藏於聖索菲亞大教堂內,那象徵著這座城市的聖母聖子像。而皇帝的白馬,意外的溫溫馴馴停在那名修女前。

  「需要幫忙嗎?女士。」皇帝在馬上有禮而親切的問著,即使瀕臨城陷紳士的風範仍舊保留著。那名修女,慢慢的抬起頭來,眼神柔和而溫暖,面容無暇而沈靜,給人一種好似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超脫感,並且散發出一種神聖而莊嚴的氣息,但又帶有一種莫名熟悉感。

  修女將手伸了出來,皇帝在這一瞬間瞭解了一切。他幾乎立刻要跪倒在那名修女跟前,但是他沒有,身體因為震懾而不聽使喚,眼淚不斷宣洩而出。在皇帝的眼中,那名修女的形象不斷的放大,他就像個匍匐在跟前的赤子般。

  皇帝想說些什麼,但是舌頭發麻,嘴巴動彈不得。修女慢條斯理的將話語一個字一個字吐出,聲音直直敲入皇帝的心房,但那內容卻是令人絕望的。

  聖母瑪麗亞,向皇帝索回她的皇冠,並且帶著她的聖像返回天上。上帝放棄了聖城。

  彷彿過了一世紀之久,皇帝在緊跟在後的法蘭西斯靠近時才回過神來,但令人費解的,沒有一個人看到聖母,而好似皇帝只有稍微停頓一下。

  我的主啊!這就是您的答案嗎?皇帝心中如此問著,但他不再迷惑,他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

  隨後他看到聖羅馬諾軍門附近的一個碉樓上,一面血紅的彎月旗幟冒了出來。土耳其新軍不斷的湧入,希臘的士兵不斷的逃竄。皇帝看著這一切,看著土耳其新軍從城門向他走來。他甩開了他那件紅色大披風,連衣服上象徵帝位的飾品也扯去。法蘭西斯在右,巴拉羅古斯在左,他抓著長矛策馬向前衝去,口中喊著:「上帝不許我做一個沒有帝國的皇帝!我將與我的城共存亡。」他的長矛刺倒一名土耳其新軍司令,並且在落地之前拔起長劍砍倒另一名,很快便消失在蜂擁而至的敵群中……

  公元1453年5月28日,君坦丁堡陷落了。傳說,君士坦丁堡陷落當天,聖母從天而降,將她的聖像帶回天上。就在聖城陷落之時,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也跟著殉國。他的下場仍是個謎,根據土耳其的傳說,君士坦丁是名英勇的戰士。他戰死在城門口,殺死了十位司令和六十位士兵後被砍倒在地,頭顱被士兵砍下插在竿子上。他奔向戰場,受後世傳頌,並實現了他「與自己的城市、人民共存亡的心願」,作為拜占廷帝國最後的皇帝,他的行為是沒有值得非議的地方。


註1.:土耳其新軍,一翻譯為葉尼契利軍團。在當時已經變成了土耳其的正規常備軍,人數在一萬二千到一萬五千之間,要算是十五世紀中最精銳的部隊。自從穆拉德一世的時代起,他們的徵募就是對於基督教省區採取「血稅」的方式。每一個省區每年都要負擔一定的配額,交出七歲到十二歲的男童若干人,並且必須是體力智力均優者。這些人就被迫改信伊斯蘭,並接受嚴格的紀律和訓練。他們不准結婚,不准享受奢侈的生活,也不準做生意和累積私產。順帶一提,世紀二裡的土耳其火槍兵,就是指這支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