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1日 星期三

邁向永恆的約定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那一場戰役。」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那一天。」
「就算豔陽如何高掛,那個陰沉日子的陰霾卻從來沒有散過。」
「我必須去做個了結。終結過去的那個錯誤。」

「同時,也終結我這可悲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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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年輕的精靈蹲在一叢灌木前面,專心地修剪著灌木的雜枝跟已然枯黃的老葉。
這著實是一幅古怪的畫面。因為精靈自古以來便是「自然」與「和諧」的代名詞。他們與自然的相處之道通常便是放任自然「自然發展」。比起拿起凶器般的修枝剪犯下傷害樹木的暴行,他們更喜歡坐在一旁,看著草木雜亂無章地自由生長的樣子。
所以,一個精靈居然戴著大草帽、然後像一個人類園丁一樣專注地修剪植物、除蟲、施肥,那可真是天下奇聞、世界奇觀。
所以,我們可以斷定這個傢伙必定不是一個精靈,至少,不是一個腦筋正常的精靈。
而事實也的確是如此,這個戴著大草帽、專心在陽光下照顧花花草草的精靈,其實是一隻用魔法改變自己形體的龍。
但是,這個事實又更不靠譜了。眾所周知,龍是一種只對閃亮貴金屬或是寶石製品有興趣的貪婪種族。基本上,牠們對任何活物都興趣缺缺,甚至對自己的族類都懶得過問。
這裡說基本上,就代表有「非基本上」的情況。而這種情況通常是牠們肚子餓、或是想找個異性對象打發枯燥的漫漫長夜時才會發生的狀況。而這些狀況也讓人類作家有了許多可以發揮的空間;也讓某些偉大的勇士名留千古;更讓更多的勇士變成龍糞堆肥。
雖然說這些過度成長的巨大蜥蜴並沒有特意塑造這樣魔王般的形象、也沒有刻意去模傲其他同族的行為,不過,牠們從古到今幾乎都是如此行為、如此孤僻、如此掠奪的。
幾乎沒有例外。
當然,這裡說幾乎沒有例外,就代表例外其實還是有的。
就像我們面前這個戴著大草帽、努力照顧花花草草的偽精靈。
叫牠偽精靈似乎有些麻煩,也沒辦法同時精確地描述這頭龍精靈的外表和龍族的身份。所以,在我們正式帶出牠的名字前,我們不妨先以精靈龍稱之。
好了,繼續我們的故事。
當戴著草帽的精靈龍抹了抹頭上的汗水,正好覺得有些口渴時,一只雕工精美的金杯就被遞了過來。
「媽媽,水給妳。」
一個有著美麗細緻的五官、聰慧靈活的黑色眼眸、還有環繞可愛粉紅臉蛋的柔順黑髮的小女孩穿著簡樸卻乾淨的布衣裳,貼心地將盛滿清水的金杯遞給了精靈龍。
「謝了,梅哈兒。」精靈龍放下手上的園藝工具,給了小女孩一個寵愛卻充滿汗水的擁抱。
不過,這裡的稱謂似乎有點奇怪。先不論這隻身材有如桌面般平板的精靈龍為什麼是媽媽而不是爸爸。單就「媽媽」這兩個字,就大有問題了。
通常,還不會操控魔法的幼龍是不會改變自己形體的。就算牠們那生澀的咒語真的發揮了作用,牠們的外表上還是會保有一些龍的特徵,比如說鱗片、翅膀、或是龍角之類的。
物種差距極大的人類跟龍之間鮮少能生下下一代,非常非常少。而且就算真的產下了下一代,外表也會向龍族一方靠攏。
但是,這個人類小女孩怎麼看,就是像一個單純的人類小女孩。
因為這的確就只是一個單純的人類小女孩。
可是,這又衍伸出了另一個問題。
歷史上的確有小嬰兒被狼、熊、獅、虎、豹甚至是某些有智慧的魔獸養大的案例存在。但是,龍卻不同。畢竟,在龐大的龍族眼裡,人類的嬰兒大概比一顆花生大不了多少。就算真的有龍無聊到跑去收養人類嬰兒,但只要牠們睡覺的時候一翻身、鼻子癢的時候一打噴嚏、或是心情不好的時候隨便一揮爪,人類的成人都會變成屍體,更不用說是柔弱得跟棉花一樣的嬰兒了。
但是,就算我們說了一堆「但是」、「可是」、「就算」,現在擺在我們眼前的事實就是,這個人類小女孩的確把這頭精靈龍當成是母親。而精靈龍臉上溫柔的舐犢之情也是假不了的。
這的確是一件怪事。不過,如果這隻龍只是在山洞裡面用迷戀的表情盯著一尊純金的雕像的話,那我也就不用花這麼多時間來著墨了。
精靈龍就這樣抱著名叫梅哈兒的小女孩,溫柔地指著附近所有的蕨類、灌木、喬木、多年生草本植物跟一年生草本植物,耐心地教導她所有植物的特性、栽培的方式。
小女孩也聚精會神地聽著,雙眼閃動著興味的光芒,臉上帶著可愛的專注表情看著隨風擺動的枝葉、與在植物上緩緩爬行的各種小生物。
這和諧、幸福的情景就如同一幅畫一樣。如果舉世聞名的宮廷畫家看到這幅情景,他一定會雙眼盈滿感動的淚水、然後滿溢著情感地完成一幅足以流傳千古的大師傑作。如果是一個吟遊詩人看到這幅情景,他一定會用富有情感的顫音歌頌這跨越物種的親情。如果是一個作家看到這幅情景,他就會花個一千六百多字,從「一個年輕的精靈蹲在一叢灌木前面」敘述個沒完。
當然,事情不會這麼簡單、這麼祥和就結束。因為如果一個作家只是花了不到兩千字描述一對母女感人地在溫和的朝陽和和煦的微風中坐著、其樂融融,那麼他的稿費可能連買新的稿紙、墨水、和羽毛筆都不夠。
而精靈龍的身體則是緊繃了一下,擁有比人類還要強大視覺的雙眼立刻認出了那張因歲月而略顯滄桑的臉,嘆了口氣。
至於那個男人呢?
他的眼睛看到了梅哈兒的臉龐,臉上的表情和眼神都柔和了下來。但是當他的眼神跟精靈龍對上的時候,他臉上的線條又立刻僵硬了起來。
「好久不見了,林爾多哈。」男人低聲說道,手輕輕搭上腰間的佩劍。
精靈龍抱緊了梅哈兒,露出了一絲憂傷的笑容。
「我早該知道你會找到這裡來的,梅葛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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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爾多哈小姐,妳為什麼會這麼喜歡這些東西呢?」那個女孩問到。
林爾多哈看著面前這個有著美麗細緻的五官、聰慧靈活的黑色眼眸、還有一頭柔順黑髮的少女,沒有回答。她將目光轉回了自己滿洞的收藏品上:用金子雕成的巨大櫥櫃、用銀子做的鏡子和杯盤、用光滑的白色大理石所刻成的巨大雕像、一落落的寶石、一堆堆的珍珠。
全都很奢華、很閃亮、很耀眼、很昂貴但是,也都很冰冷。
林爾多哈用癡迷的目光掃視著自己的珍藏,時不時還憐惜地用自己的爪子輕輕觸摸金屬製品那冰冷的表面,就像是撫摸戀人的肌膚一般。
忽然,林爾多哈感受到了倔強的目光,讓她轉過頭,對著那個女子低吼了一聲。
面對可以隨時把自己當成小餅乾一樣吃下去的林爾多哈,少女沒有任何畏懼的表情。相反的,她依舊用好奇和倔強的目光看著巨大的綠龍。
林爾多哈沒有回答,並不是因為她不屑回答,也不是她不想回答。
其實,林爾多哈驚訝的發現,她現在的心情比較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似乎,自己從懂事開始、到從人類手上搶奪第一件工藝品、再到今天被詢問為止,自己似乎都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林爾多哈看著少女,思索了一下才簡單地回答:「天性。」
「天性?」少女好奇地追問。
「對,就跟肚子餓了就想要吃東西一樣。」林爾多哈把頭湊到了少女面前,不懷好意地對少女噴了一口氣。
但是,少女依舊像是沒看到那些滴著口水、比匕首還要長、還要尖的龍牙一樣,用平穩的嗓音打破砂鍋問到底:「如果,肚子餓了想吃東西。那麼,是什麼餓了才讓林爾多哈小姐想收集這些東西呢?」
林爾多哈真是討厭死這個蠢女孩了!總是在問一些莫名其妙的蠢問題,而這些問題又剛好是自己幾千年的壽命中從未想過的。
被這些短命的猴子問住的感覺真的很不爽。
超級,超級不爽。
但是,又不能殺了她。
林爾多哈悶悶地別過頭去,希望看著自己的收藏品就能讓自己的心情好轉。
現在人類跟龍族正在交戰中。原本人類對上這些有如天災般的巨大蜥蜴是一點勝算都沒有的。但是
林爾多哈又轉頭看向了少女。被少女等待自己答案的目光碰觸之後又低哼了一聲,再次別過頭。
梅葛爾和梅哈兒兄妹兩人被譽為「人類的希望」、「黎明子女」。
兄長梅葛爾團結起了所有受到龍族掠奪、欺壓之苦的人類——君王、領主、平民——全都集結了起來,對龍族發起了有組織、有謀畫的反擊。在戰爭初期,過度驕傲的龍族在人類的分別攻擊下著實殞落了不少。
而梅哈兒
林爾多哈又偷眼望了過去。
梅哈兒擁有許多醫學知識,在她手下救活的人類可以說是不計其數。
最重要的是,不論是兄長強悍的攻擊力;或是妹妹用來救死扶傷的能力都著可以匹敵龍族魔法的力量。人類說那是神蹟。但是,事實誰知道呢?至少林爾多哈就對此抱持懷疑的態度。
但是,那種力量的確是無庸置疑的強大。
戰爭一打就是一年。人類和龍都遭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雖然龍族族人的損失數量遠遠少於人類,但是龍族的族群數量也是遠遠少於人類。在考慮上人類和龍族雙方的生殖能力,這樣曠日持久的戰爭是絕對不利於雙方的。
簡單來講,這次的戰爭不可能會出現贏家。
因為雙方都必然是輸家。
不過,龍族為了自己的尊嚴不可能停下對人類的報復。
人類呢?人類已經沒辦法下船了,只要得不到龍族允諾和平的回應,人類就不敢不同舟共濟。大家都擔心分散開來會被龍族一個個吞掉。
在這樣瘋狂的漩渦中,龍族為了粉碎人類既具抗爭的信心而悍然發動了攻擊。
而攻擊的目標就是人類的精神領袖:梅葛爾和梅哈兒。
最後,攻擊的結果就是梅葛爾被重傷、在他手下的士兵們拼死拖延下才從攻擊部隊手中逃脫。
梅哈兒呢?
林爾多哈嘲諷地咧咧嘴。
當負責保護梅哈兒的王國國王看到遮天蔽日的龍族朝自己飛過來,又聽到龍族們叫囂著只要交出梅哈兒就會自動離開的宣言後,那個膽小鬼就立刻把梅哈兒送出了城外。
在人類的兩個精神領袖一被抓、一失蹤後,所有的人類便開始恐慌了。他們的攻擊不在有組織;各個國王、領主也紛紛私下低聲下氣地向龍族討饒,情願送上國庫中的珍寶和命不值錢的平民百姓平息龍族的怒氣。
就這樣,人類的陣線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開始土崩瓦解。
至於為什麼不能殺掉梅哈兒嘛
就算梅葛爾已經行蹤成迷,他那幾乎可以匹敵龍族的力量依舊不容小覷。沒有龍可以確定,那個男人一旦知道了自己的妹妹被殺,會發瘋成什麼樣子、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
所以現在只好先保持這個樣子,把梅哈兒養著,等到梅葛爾也被抓到時再一起殺死,殺兩人以震懾所有的人類。
在梅葛爾落網前,力量最強大、魔法鑽研最深、又剛好是龍族族長妹妹的林爾多哈就只好負起看守梅哈兒的這項「苦差事」。
林爾多哈真的覺得這是一件苦差事。
首先,梅哈兒小姐完全沒有一個當囚犯的自覺。也不是她有公主病、會對林爾多哈頤指氣使什麼的。只是,她似乎看林爾多哈做什麼都覺得新鮮,都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為什麼喜歡收集亮晶晶的東西、為什麼龍天生就有魔法天賦、為什麼龍既然喜歡亮晶晶的東西卻不自己動手製作、為什麼龍族總是對貴金屬和魔法外的東西都沒興趣、為什麼為什麼、巴哩巴拉、拉哩拉紮。
這個小妮子只有在照顧植物或是動物的時候才會安靜下來。所以林爾多哈為了圖個耳根清淨,只好在自己的巢穴外面開闢了一小片地給梅哈爾小姐去照顧那些花花草草。
其次
林爾多哈正在思索的時候,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手指一痛。
她望向自己的手指,一滴深紅色的血液從指尖的傷口緩緩滲了出來。林爾多哈似乎是在無意識間伸手觸摸了一具有著尖刺、花紋精細繁複的玫瑰雕塑。
「哎呀,林爾多哈小姐。」梅哈兒看到了那個傷口,輕聲驚呼:「快,給我看看您的手。」
林爾多哈把自己的大爪子伸了過去,讓雙手微微發出白光的梅哈兒為自己治傷,沒有多做爭辯。
這就是第二個原因所在了:
林爾多哈越跟這個小少女相處就越不想殺死她。雖然有的時候煩人了一點,但是可以感受出她完全沒有惡意。只是很直率地表現出內心的疑問。像現在這樣幫自己治傷時也是一樣,完全沒有討好的意味。單純的就是因為看到了自己受傷,所以想要幫忙。
但是她的確是要死的。
而且,以林爾多哈對龍族族長那頭超級驕傲的老蜥蜴的了解,小少女的死法可能不會太輕鬆。
一想到這裡,林爾多哈就莫名其妙的有種沉重的感覺。
「妳死了之後,我可能會覺得這裡有點太安靜吧」鬼使神差似地,這句話就從林爾多哈的口中說了出來。
梅哈兒地動作頓了一下,她抬起頭,給了林爾多哈一個認命似的微笑。
「好了。」小少女縮回雙手,滿意地看到林爾多哈那幾乎有自己的一隻手掌大的傷口已經結痂了。
「不會恨我嗎?」林爾多哈低聲問到。
「恨妳,會讓我活下來嗎?」小少女完全沒有遲疑地反問。
林爾多哈又沉默了。這次倒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與其恨妳,讓我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間中充滿怨恨,不如好好活著,在最後一段生命旅程交一個朋友。」小少女說完,低下了頭,別過了臉。
「我先出去了。」
林爾多哈看著小少女快步離去的背影,心中一痛。
但是她沒有多想。
只是個人類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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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轉回現在,那個被稱為梅葛爾的男人和不知為何化身成精靈的林爾多哈對峙著,繼續著敵不動我不動、大眼瞪小眼的策略方針。
「媽媽,這個叔叔是誰?」可能是出自幼小心靈敏感的直覺,小梅哈兒不安地在林爾多哈懷中扭動了一下,仰著頭對自己的養母詢問道。
「這
「是妳媽媽認識的人」梅葛爾溫柔地回答道:「而我今天來,只是有點事情想要跟這傢伙談談。」
「喔」小梅哈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叔叔,你不要對媽媽這麼凶嘛。」
梅葛爾沒有答話,身體在那一瞬間似乎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過了良久,他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叔叔絕對不會對妳媽媽凶的絕對不會。」
「梅哈兒,妳先進去吧,媽媽先跟這個叔叔聊聊天。聊完天就進去。」林爾多哈拍了拍梅哈兒的背,溫和地對梅哈兒說道。
「媽媽」梅哈兒有點不安地看著林爾多哈的臉,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安和口是心非。
「乖,聽話,快進去。」林爾多哈依舊催促著,只不過口吻中帶了一點點堅持:「先回家幫媽媽把餐具排好,等一下媽媽回來就做晚飯給小梅哈兒吃,懂嗎?」
小梅哈兒點了點頭:「那叔叔也要跟我們吃晚餐嗎?」
梅葛爾沉默以對;林爾多哈則是搖了搖頭。
小梅哈兒又看了媽媽一眼,才在一人一龍的目送下,搖搖擺擺地走進山洞中。
「我想活下去。」確定小梅哈兒不會聽到這邊的談話後,林爾多哈才低聲說道。
聽到這句話,大概所有的人都會以為自己的聽覺出了點問題。因為說這句話的並不是那個身為凡人的男人,而是幾乎擁有無盡壽命、力量無比強大的龍。
「我想活下去,我想
「妳這一頭已經活了數千年的龍,竟然會說出這種話?」男子的聲音幾乎沒有情緒波動,就像是死去已久的死人骨頭一樣:「你們不是已經無聊到抱著你們那些珍寶,一睡幾十年的地步了嗎?這樣,活著跟死去能有多大的差別?」
林爾多哈可以感覺到,那男子似乎的平靜中,隱藏著巨大的能量。
就像一座火山口被強行堵住、滿腔的火焰無法宣洩的火山一樣。
這樣的壓抑,遠遠大過一個人所能承受的量。
「而且,說到這個,我妹妹呢?我妹妹難道不想活下去?我妹妹甚至沒有活到三十歲就死了,死在你們手上。」梅葛爾聲音中,那一層冷靜的偽裝已然破裂,一絲灼熱的恨意就這樣露了出來。
「我我先前的生活的確是如此,每天跟著成堆冷冰冰的死物在一起,看著它們幾乎是恆久不變的冰冷容顏。以為只要這樣,我就可以填補心中的孤寂、同時逃離生離死別的痛苦某種程度上,這也是真的沒有錯。但是,那樣的生活,讓我也不像是一個存活著的生命。」林爾多哈低下了頭:「是梅哈兒讓我的生活有了意義,讓我感受到了她與我分別的痛苦、也讓我感受到生命的喜悅」一滴淚珠從林爾多哈的臉上悄悄滑下:「我還不想死,我還不能死,我還沒讓看著小梅哈兒長大成人
「我想活下去。」林爾多哈又覆述了一次:「我不想跟你爭鬥,因為你是她的哥哥、也是那孩子僅存的血親了。但是,如果你執意要與我戰鬥」林爾多哈的面孔皺了起來,像是要做一個極為艱難的決定:「那我們就以死相決。」
梅葛爾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的表示。
林爾多哈則是緊張地暗暗戒備著,盯著男子的面孔,一動也不動。
「在戰爭中,我們都沾滿了血腥。」男子的面容再次像被冰封了般地冷硬著,充滿殺意的瞳孔沒有絲毫顫抖:「妳怎麼敢奢望這樣幸福快樂的生活?」
來了。
林爾多哈知道他會問這個問題,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將決定雙方的生死——不是兩個都活,就是兩個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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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哈兒總是習慣在清晨和黃昏照顧她的那一大片花草樹木。
今天,也不例外。
「真搞不懂,你為什麼會喜歡照顧那樣柔弱、短命的植物。」相處了快半年,林爾多哈終於開始主動跟梅哈兒攀談了。
「柔弱?怎麼會呢?植物可以說是最知足、最為堅強的存在了。」梅哈兒一邊努力地幫幾株瘦弱的樹苗綁上支撐的支架,一邊抽空回頭笑道:「植物要的不多,只是陽光、空氣、水、一片供她們安身的土地,這樣她們就可以富足地生活。而且不管是多嚴酷的環境,她們也會努力改變自己的形態、不停掙扎著、不停努力著。」梅哈兒望著自己手邊的樹苗,語氣突然變得有點暗淡:「當然,如果能夠給她們一點支撐,那自然是更好了
林爾多哈沒有接腔。
過了一會兒,梅哈兒才像是突然回神一般說道:「還有,植物可是可以活很久的呢。據說南方的森林中有一株高聳入雲的老樹已經活了五千多年了。如果要說一整片森林的壽命,那可又比單獨的一株樹木還要長壽多了。人類曾有哲學家說過:『文明跟森林是終有一死的凡物邁向無盡的道路。』這樣,樹林怎麼會是柔弱又短命的呢?」
「真是佩服妳,居然能回答這麼多。」林爾多哈搖搖頭:「哪,妳累了吧?該休息一下了吧?」
「恩,謝謝妳的關心。」梅哈兒這才從自己一直坐著的凳子扶著腰,吃力地試圖站起身來。
一個懷胎八、九個月的大肚子這才突顯了出來。
「真搞不懂妳為什麼一直堅持要照顧這些植物。」林爾多哈伸出了自己巨大的爪子,讓梅哈兒扶著站起來:「你們人類繁衍下一代真是比我們麻煩多了,妳還要這麼辛苦自己
「我自己知道分寸在那裡,我不會弄出問題的。而且,雖然我不知道這個孩子是不是能知道我現在在做些什麼只是,我還是希望能抓緊時間,跟她一起做一些事情、多陪陪她」梅哈兒抬起頭,眼中閃著淚光:「我快沒時間了,對吧?」
林爾多哈看著梅哈兒,過了很久才僵硬地點點頭:
「對,聽說你哥哥也被人類的貴族背叛,就快送到這裡來了。」
「哪,那我更是要快點了。」梅哈兒溫柔地摸著肚子,臉上是淒然,也是決然:「我死之後,這孩子就拜託妳了。」
「什麼?我怎麼會是我呢?對了,她父親呢?她有父親吧?我保證會把她送到她的父親手上,讓他撫養她長大」一聽到自己似乎要被賦予另一個超級苦差事,林爾多哈不禁慌亂了起來。
梅哈兒搖搖頭:「在我被你們抓到之前,他就已經陣亡了
林爾多哈苦惱地瞇起了眼睛。
「我知道這是一個不情之請,我也知道妳會很為難」梅哈兒低下頭去:「但是,我真的希望她能活下去

那一天,林爾多哈一直沒有給梅哈兒答案。
那一天的隔天、隔天的隔天、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沒有。

過了幾天,梅哈兒生產了。她臉上有著母愛的光輝、幸福的微笑、還有厚重的悲傷。
梅哈兒請林爾多哈幫新生的女嬰取名字。
林爾多哈也沒有接受這項請託。
事實上,從梅哈兒懇求她照顧孩子的那天之後,林爾多哈就刻意地迴避梅哈兒。
兩人的關係似乎退到了剛認識的那個時候。

然後,那個日子就來了。

押送梅葛爾的囚車終於到了北方山脈的主峰,也是龍族的聖地。
而梅哈兒也被帶到了那裡,在那裡,她將面對她終焉的命運。
梅哈兒站在兩扇巨大的、雕刻著龍圖騰的門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林爾多哈在旁邊,垂著頭,刻意迴避梅哈兒可能投射過來的眼神。
「林爾多哈。」梅哈兒雙眼依舊直視著前方,但是聲音卻有點顫抖。
林爾多哈遲疑了一下,才勉強自己的雙眼對上梅哈兒的雙眸。
「在死前,可不可以聽我說一個小小的要求呢?」梅哈兒望著林爾多哈,雙眼清澈而沒有雜質。
「說吧。」林爾多哈咬咬牙,苦思著待會兒該怎麼拒絕梅哈兒。
「肩膀借我靠一下,好嗎?」梅哈兒低聲說道。
林爾多哈吃驚地看著梅哈兒。這個要求跟自己當初想像的差太多了。不過,當她看到梅哈爾的眼睛後,才了解梅哈兒沒有別的意思。
她只是累了,需要一個倚靠,讓她能自己走完最後一段路。
「嗯。」林爾多哈點點頭,巨大的身體逐漸縮小,直到她的外表變成了一個精靈女子為止。
梅哈兒的頭靠上了林爾多哈的肩膀。林爾多哈漸漸感覺到有某種濕濕熱熱的液體在自己的肩上緩緩擴散。
「我好累」梅哈兒輕聲啜泣著:「但是,我也好想活下去。」
林爾多哈笨拙地拍著梅哈兒的頭,沒有說什麼。
梅哈兒總是在外人面前表現得剛強、堅韌、對逆境淡然處之。但是,在臨死前,她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有一個友善的肩膀、跟一顆不會嘲笑她的軟弱的心。
的確,梅哈兒活得很累,見鬼的累,為了人類眼中「黎明之女」的形象、為了不被龍族所看輕,她已經是太累了。就像那柔弱、卻努力想活下去的樹苗一樣。但是,一直到現在,她才能稍微靠在其他的支撐上,稍微喘口氣。
梅哈兒啜泣了許久,才漸漸止住哽咽,用有些模糊的嗓音說道:「林爾多哈關於我的孩子
林爾多哈的身體又僵硬了起來,但是梅哈兒就像是沒有注意到林爾多哈身體的變化一樣,繼續自顧自地說下去:「如果妳真的不方便,就請幫我找一戶純樸、善良的人家,讓孩子無憂無慮地長大吧。」梅哈兒低語:「遠離我們兩族中間的這一團亂麻,不要再讓她牽扯進太複雜的事情裡了。」
林爾多哈點點頭。
梅哈兒看著林爾多哈的臉:「最後可以跟我說妳為什麼要變成一個精靈嗎?」
「這很重要嗎?」林爾多哈有點難為情地回問到。
「只是好奇。」梅哈兒聳聳肩。
「因為胸部」林爾多哈死命地用最小音量耳語道。
「胸部?」梅哈兒明顯以為自己聽錯了,又重覆問了一次。
「因為我覺得胸部很噁心可是跟人類差不多身材的種族中,只有精靈的身材最平板」林爾多哈羞得整張臉都變紅了。
看到了林爾多哈羞窘的臉,梅哈兒發出了真心的笑聲:
「呵呵呵
等到笑聲暫歇,梅哈兒真誠地望著林爾多哈,最後地、深深地望了最後一眼:「謝謝妳,讓我死前還能好好笑一笑。」梅哈兒走向那兩扇開啟的門。
「別了,我的朋友。」
看著梅哈兒背後的兩扇門逐漸關上,林爾多哈突然覺得有某種東西從胸口湧了上來,堵在喉頭,急欲從口中噴湧而出。
最後,林爾多哈在大門關上前,終於答應了梅哈兒的請求:
「我會好好照顧妳的女兒!『文明跟森林是終有一死的凡物邁向無盡的道路。』我不會讓妳就這樣死掉的!」林爾多哈一面往門跑去、一面大喊:「我會讓你的靈魂、妳的遺願在妳女兒身上活下去!我發誓!」
大門轟然關上了,但是林爾多哈很確定,她看到了梅哈兒在門關上的前一個剎那所露出,那安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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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我不值得這樣幸福快樂的生活,但是小梅哈兒值得。我答應梅哈兒要讓她女兒遠離這些十年前就該結束的恩恩怨怨;我答應梅哈兒,要讓她的女兒幸福快樂地成長。」林爾多哈對著一動也不動的梅葛爾說道:「所以,如果你這個還執著於過去的幽魂膽敢把她再拖進以前的這灘混水裡,我絕對會盡我所能地阻止你!」
梅葛爾沒有說話,依舊像是一尊老雕像一樣,一動也不動。
不過,不管是什麼材質雕刻成的老雕像,終有一天會傾圮、崩塌。所以在一段時間之後,梅葛爾僵硬、戒慎的身軀最終還是癱軟了下來。
「妳已經離開了。」又過了許久,梅葛爾才無奈地說出了這句話:「妳已經從那一天離開了妳說得沒錯,我這個還困在十年前的幽魂,的確不應該出現在這裡了。」
梅葛爾用情感濃郁的目光看向山洞的洞口,似乎是貪婪地想要再看小梅哈兒一眼,從她身上,看看自己死去妹妹所留下的痕跡。
「要我叫她出來嗎?」林爾多哈問到。
「不,不用了,她是她,她母親是她母親。」梅葛爾艱難地收回目光後說道:「至少在現在,讓她當一個幸福快樂的梅哈兒比較重要。」
「所以那一天到底怎麼了?」林爾多哈低聲問道。
梅葛爾淡淡地看了林爾多哈一眼,開始緩緩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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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葛爾坐在囚車中,被送到了龍族族長的面前。
而那隻老蜥蜴則是用心滿意足的眼神、與惡意的笑容迎接他。
「梅葛爾,我必須承認,你還真是給我族帶來了不少麻煩啊。」
「廢話少說,要殺要剮都隨便你們。」梅葛爾有氣無力地抬起頭,看了族長一眼後,再次垂下了頭。
「當然,我們會好好的教導你,敢挑戰我們的威嚴會招致什麼樣的後果。等我們好好地教導你之後,我們會把你那可悲的身體當成最好的活教材,讓你們人類都好好了解一下,自己卑微的位置在哪裡。」
就在龍族族長得意洋洋地對梅葛爾大放厥詞的時候,囚車突然整個炸開。白熾的火焰混雜著囚車的碎片就這樣噴進了牠的大眼睛裡,讓牠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哀嚎。
梅葛爾從囚車中跳了出來,全身都燃燒著白色的光焰。
「想教導我?」梅葛爾大聲吼道:「今天,我才要好好教導你們這些可悲的蜥蜴、還有那些短視近利的貴族!」

的確,上層的貴族已經背叛梅葛爾了。
一開始,趕走那些威脅自己領地、自己財產的龍族似乎是個蠻引誘人的主意。但是,在戰爭真正開打後,上層階級們才發覺,這真的不是一個好主意。
不停地燒錢、不停地看著梅葛爾兄妹兩人聲望越來越高、自己的處境還越來越危險,本來幾乎都是在攻擊老百姓的龍也開始攻擊貴族了。
這樣的生意似乎蠻虧的。
雖然求和需要送上一堆金幣、跟一堆自己領地中的人民。不過,錢,再賺總是會有的。老百姓,就跟倉鼠一樣會生,死不完的。
這樣就能換到貴族們高枕無憂的機會,真是太划算了。
所以梅葛爾就這樣被下藥、被綑綁、被裝進囚車。
但是,就連梅葛爾也沒想到,他在普羅大眾中的聲望讓他幾乎是一上囚車就被看守他的士兵偷偷釋放了。
當時,兩個抉擇擺在梅葛爾面前。
繼續逃亡,這樣人類跟龍族的協議依舊會生效,一堆平民就會變成龍族口中的祭品。但是,龍族也會忌憚他的報復而讓梅哈兒活著。
他也可以繼續假裝被捕,然後混進龍山,趁著龍族的長老不備,看能不能多宰幾條臭蜥蜴,然後再看看能不能救出妹妹、全身而退。
自然,如果他在任何一個環節上失敗了,他可能會死、梅哈兒則是一定會死。
這讓他想起了一則廣為流傳的笑話:
有婆媳問題的家庭中,媽媽跟妻子總是會問:如果有一天妻子跟母親掉進了水裡,做兒子、同時也做丈夫的男人要先救那一個?
當然,所有的男人在老媽面前都會說媽媽,在妻子面前總是說妻子,然後實際發生的時候就先救自己。
這則笑話通常都能博君一笑,不過,梅葛爾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最後,在妹妹和許多他不認識的人之間,他放棄了妹妹。
就跟梅哈兒一樣,他也背負著「黎明之子」的名號。他不能讓他的人民失望;他也要倔強地向背叛他的上層貴族證明他地實力,讓他們對背叛他的這件事感到後悔。
所以,他就這樣被連著囚車一起送進了龍族的聖地、打破了囚車,重傷了龍族的族長。
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
他的目光在洞穴四處搜尋著梅哈兒的身影。
就在這個時候,龍族族長充滿怨毒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在找這個嗎?」
梅葛爾的目光轉向龍族族長,驚恐地發現梅哈兒就面色蒼白地被握在老龍的手爪之中。
老龍已經被弄瞎的雙眼汩汩流出鮮血,臉上卻流露出嗜虐的笑容,讓牠更顯猙獰。
「梅哈兒!」
「哥
梅哈兒只來得急吐出一個字,老龍就緊緊一握,讓她的聲音在滿天血雨中嘎然而止。
「梅哈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在那一天殺死了龍族族長,殺死、殺傷了許多條龍,但他還是從來沒有離開過那一天。不管他怎麼催眠自己、催眠自己那一天的確有可能將梅哈兒完好無缺地救走,卻仍舊沒辦法把罪惡感驅走。
那一天,梅哈兒死去了,卻依舊活著。
那一天,梅葛爾活了下來,卻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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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葛爾說完故事就離開了。
稍後,他把自己的劍跟喪服全都埋了起來,立了一個墳墓。
同時,他也決定要幾十年,說不定是他一生的時間去埋葬他心中那過往的幽魂。
他知道林爾多哈也是一樣,不過他也知道,林爾多哈不用花一輩子就能讓心中的傷痕結痂、讓斷裂的枝幹旁再次冒出翠綠的樹芽。
相信林爾多哈會記得這個故事的,也相信林爾多哈會在小梅哈兒長大後,將整個完整的故事、將整個來龍去脈都告訴小梅哈兒。而小梅哈兒會繼續把這個故事、和她自己的故事一併傳給下一代。
就這樣,有血有淚卻終將一死的凡人將永遠延續下去。
就這樣,不知感情為何物的龍,眼中將閃動著情感的光芒。
就這樣,雙方在悠長的時光之流中將把各自身上的痛苦都洗淨。
只留下兩個朋友一起邁向永恆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