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3日 星期三

虎姑婆


牠躲在附近的灌木叢裡,看著那兩個大的和那兩個小的在門前道別──今天大的要出門進城。小的裡面比較小的那一個,是個男孩。牠看見他抽抽噎噎地好像哭了起來,而大的蹲下去拍拍他的頭,抱抱他又親親他。小的裡面比較大的那一個則是女孩。牠耳朵抖了一下,聽見大的嚴肅地對她說:不可以讓別人進來。不可以跑出去玩。不可以搗蛋。還有,絕對不可以欺負弟弟。知道嗎?
女孩點頭,於是他們走上通往城裡的道路。牠聽見門扉扣上的聲音,心想也難怪小的會哭。一扇門,一道牆,幾句叮嚀的話,想要保護一對小孩,的確不怎麼安全也不怎麼夠。但他們還是揮揮手就走了,就留著兩隻幼崽在巢裡,未免也太不小心。牠想那些大的恐怕是不懂,在山林邊生活可得要戰戰兢兢,否則一大意就可能有東西趁虛而入──例如牠。你知道嗎?其實這種事所在多有。
牠在藏身的濃密灌叢裡抖抖毛皮,再走出來的時候,就成了一個老太太。牠挑掉額頭上的落葉,清了清喉嚨,踏著小碎步走到門前,伸出手,敲了敲門。
「開門啊!快開門啊!姑婆來囉!」
「姑婆來了!」
「不可以開門!」
牠聽見男孩開心的歡呼聲,還有女孩嚴厲的話聲,但門還是咿呀一聲地開了,牠看見女孩咬著嘴唇一臉氣惱,而男孩握著門栓,一臉興奮地探出頭,接著疑惑地歪頭眨了眨眼。
「你不是住在隔壁村的姑婆啊?」他問。
牠說牠是住在山頂的二姑婆。小的男孩於是高興地笑了,拉著牠的手進門,要牠陪著一起玩玩具。他得意地介紹著哪些是媽媽給他的,那些又是爸爸給他的,只給他的。而女孩則在一邊警戒地盯著看,她的眼神銳利得可以,如果她能順利長大,以後必定會手扠著腰,用大嗓門和不容反駁的氣勢,把家裡的小孩子都管得死死的,而他們將會叫她:母老虎。
她倒是叫弟弟「討厭鬼」,在她阻止他打開糖果罐而他威脅著「我要告訴爸爸妳讓我餓肚子!」的時候;在她讓他幫忙收拾碗盤而他大喊著「我要告訴媽媽妳把家事都丟給我做!」的時候;還有她叫他別亂講話,而他尖叫著「我要告訴大家妳對我很壞!」的時候。
最後他仍然吃了一大把糖果、沒幫忙整理餐桌,而且無論如何,之後想必還是會告訴大家他有個壞姐姐。
牠在一旁也順著男孩的話幫腔。女孩離得牠遠遠的──因為她知道,最難講道理的,就是偏心的大人。男孩得意地笑,牠饒富興味地看在眼裡,居然也不是不理解,牠在山裡所以知道,為了競爭水和肉和其他資源,有時即使親如手足也不免相殘。你知道嗎?其實這種事所在多有。
男孩彷彿認定姑婆是他的玩具中的一個,走到那兒都要帶著牠,就連要睡覺了,也不忘要求姑婆睡同一張床。牠當然說好,真的,這樣真是太好了。姐姐懷疑地看著牠,而牠假裝溺愛的摸了摸男孩的頭,於是她什麼也沒說,鑽到自己床上用被子矇住頭。
牠閉著眼睛,一面想著要從哪邊開始吃:老的還是嫩的?一面等到兩邊的呼吸聲都變緩變長,而且久久才翻一次身的時候,才開始下手。牠最後還是決定從嫩的開始。牠先咬斷他的咽喉,接著便開始享用,脖子、肋骨、肚皮、內臟,津津有味地嚼,吮掉滲出來的肉汁與血,再把硬骨和軟骨一起啃掉。
但牠大概吃得太急太快又太大聲,在牠正在啃最後的手臂時,女孩動了動,醒了。
「……姑婆?」
「欸。怎麼了?」
「……你在吃什麼東西嗎?」
「欸……我在吃花生米啊。你也要吃花生米嗎?」
「……姑婆,在床上吃東西不好吧?」
「欸。沒關係啦。」
「……姑婆,不可以邊吃東西邊說話啊。」
「……沒關係啦。」
「姑婆……」
牠丟了一根指頭過去,只是想堵住她的嘴。她也的確住了嘴,不過卻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只有長長的一口氣,不見她尖叫,甚至哭都沒哭一聲,牠頓時覺得真是無趣。牠想,難怪那兩個大的看起來比較喜歡男孩。她這樣冷靜,可是因為被吃掉的弟弟是個討厭鬼?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小小聲地說:她想去廁所。這下牠知道了她想逃跑。牠對她說,我怎麼知道妳不是想半夜溜去哪裡玩?牠在她腰上綁了條繩子,捏緊了繩頭,瞇著眼睛警告她別耍把戲,要她快快回來。但她卻真的有膽不回來。等牠等得不耐煩扯了扯繩頭時,只拉回了一個空空的繩圈和凌亂的結。
牠在院子裡的樹上找到她,縮得小小的,緊緊抱著樹枝。不過這樣實在沒什麼用。牠在下頭踱著步,她盯著牠瞧,牠也盯著她瞧,牠想他們兩個都知道,牠遲早會抓到她、吃了她。她嘆了一口氣。
「姑婆,你燒鍋熱油,我自己跳下去炸熟了給你吧。不知道你吃過炸熟的肉嗎?這樣比較好吃。」
牠隱約已經曉得女孩很聰明,但沒想到這麼聰明。本來吃生肉是牠的本能,不過修行了這麼久,有些習慣的確總得改一改,這樣不是才能顯得出牠的優越嗎?何況牠剛才已經吃了一個生的了,不妨換換口味。於是牠燒了一鍋滾燙的油,用繩子綁著,拉呀拉地吊到樹上去。但女孩卻仍緊緊抓著樹枝,動也不動。
「欸,怎麼了?快跳進去啊!」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抖著,看起來全身僵硬。那是蓄勢待發的姿勢,牠理應認得,但那時卻沒注意,也許是太急著想要吃掉她了。鳥為食亡,還有很多東西也是,例如老虎。你知道嗎?其實這種事所在多有。
「……你是個壞姑婆。」
她說,然後使勁一踢。鍋子一斜,那鍋還沒停止冒泡的熱油就澆了下來,牠大張的嘴接得正著,灼燙的液體直直地灌進了喉嚨。
好痛,好痛。但牠沒死──牠怎麼會死?區區滾了幾分鐘的熱油,怎麼可能燙掉她幾百年來的修行?但她也不能用這張紅腫發燙的嘴吃東西了,至少現在不行。她現在倒有點慶幸自己先吃了那個嫩的。喔,那老的是吃不了了,但她也不會讓她好過。牠倒在熱油裡融化,重新塑造自己的形體。那副形體她再熟悉不過,因為不久之前她才細細嘗遍──你瞧,一具孩童屍體出現在那裡,無論從哪裡看,都是這女孩的弟弟,因為被熱油燙傷而死去。
牠偷偷瞄著女孩困惑的眼神,她看著,卻猶豫著,不敢接近。接下來牠只要等待,等待那兩個大的推開門回來(透過貼在地上的耳朵,牠知道快了),等他們發現院子裡的這番光景,等著他們驚慌又憤怒地聽女孩的話,等他們打斷她,然後說:他們不相信種這荒謬的故事。
他們將會說,這女孩是在瘋言瘋語;他們會對她說:妳好狠的心。
女孩將會怎麼樣呢?如果那兩個大的把女孩趕進山裡,如果到時牠嘴邊的水泡消了,或許牠就能夠吃了她。牠總要吃了她的,但在吃之前,牠要好好教訓她一頓──誰叫她倒下了那鍋油?牠是這樣想的,這不過就像是貓玩弄老鼠一樣。你知道嗎?其實這種事所在多有。
但牠卻沒有想到,也可能會有人懷疑,可能會有人想要把屍體剖開,裡裡外外檢查個仔細。這些牠是撐得住,不過也夠折騰的了。但無論如何牠一定會被關在一口木箱子裡,用粗粗的釘子釘得紮實,埋到深不見底的地方,牠要挖出來,還得費好大、好大的一番功夫。
人為了報復而逞的一時之快,有時會把自己整得灰頭土臉,東減西扣下來,算一算反而得不償失。不過當事者常常不會在乎,至少當下還不會。這些牠才即將要知道──然而你卻是一直都知道的吧?你知道的啊,其實這種事,真的所在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