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3日 星期三

法務主偵探社系列:知良木平多實的委託


第一章             知良木平多實的委託
一個男人在暗巷中逃跑。這對男人來說很不尋常,通常他都是扮演施暴者,像這樣被人追趕,在遇見剛剛那個男人前,連想都沒想過。他的尊嚴與男子氣概都不允許。
但他不知道人在遇到真正超常的東西時,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恐懼。
寒冷的霧從他背後湧來,速度快得驚人,迅速將他埋入灰白的煙霧之中,伸手不見五指。他嚇得驚叫,靠在牆上哀號:「哇……!饒了我……饒命……」看那樣子,別說保留一絲半點的男子氣概,都快尿褲子了。
不過是霧,為何他如此害怕?若知道他剛剛的經歷,便不會怪他大驚小怪了。濃霧之中,一隻手伸出來搭上男人的肩,男人嚇得掙扎,那隻手看似不怎麼用力,竟不容他掙脫。
「你也會求饒?被你賣掉的那些孩子有沒有求饒過?」一個低沉的男性聲音說。
「我……她們……
「就讓我告訴你吧,是相關人士委託我的。之所以委託我,是因為你們有權有勢,警察動你們不得。」霧中的男人繼續說,霧從他的身邊化開,只見他穿著風衣,戴著西式帽子,雖然高大,長得卻十分俊美,有些像當代的知名影星上原謙。
 難以想像這樣俊美的人居然有這麼大的力量,所以他剛剛出現在眾人面前時,他們都嗤笑他,認為能很快將他打倒。但這個風衣男子卻在轉眼間殺了他們三個人,死法不只慘烈,還很異常!簡言之,那不是人類做得到的事。
對手是披著人皮的怪物,他們不可能是他對手。
「我們賣的都是本島的賤民!」男子高聲叫道。
「你沒聽懂。我剛不是說了?是相關人士委託我的。我不在乎你們賣的是本島還是內地……
「哇啊啊──」男子拔出槍,同一時間,風從他身邊拂過,他連板機都沒扣下,食指和大姆指就隨著手槍一起不見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他也不確定,但強烈的劇痛與汩汩噴出的鮮血,倒是一清二楚。
「啊──啊啊啊啊──
「愚蠢的傢伙。這麼近的距離,應該用刀,不然就空手。算了,事情都是你的手下在做,你沒這點常識也是理所當然的。」風衣男面無表情地說。
「你、你想做什麼……」男子哭喪著臉。
「猜不出來嗎?」
「饒……饒了我……
「真是愚蠢,既然已經猜到我的目的,那求饒會有用嗎?」風衣男興味索然:「算了,就當作姑且問問。你做過嗎?」
「做、做過?」
「有些孩子賣相不好,所以你們強暴她們……
「不!不,我沒有,真的!」
「但你的手下有。」風衣男冷冷地說:「山本、坂口……啊,真驚人,正好就是我剛剛殺的那些人。」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是偵探。」
「偵探?」
「反正你要死了,跟你說也無妨,我叫法務主獺槻。如果你有在注意臺灣日日新報的話,應該看過我的廣告。」
「是誰雇用你?我可以用更多錢雇你!」
「哈哈。」法務主微微一笑:「經典台詞。」
「我說真的!我很有錢,我可以給你錢!多少都行!」男子哭著尖叫,但法務主瞪了他一眼,忽然男子看到的東西變了,這個偵探變得不再像人,牠有著毛絨絨的長臉,眼睛是銀灰色,野獸般的嘴巴發出似人非人的聲音:「你認為像我這樣的存在會在乎錢……?只有像你們這種活不到百歲的可悲物種才會在乎。我最討厭認為錢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人……
「哇啊、我、我知道了,饒命啊!救命!」
「別叫了,你的聲音傳不出這陣霧。」偵探幻化回人形,一臉厭煩地說:「回答我,你做過沒有?」
「沒有!真的沒有!」
「我為何要相信你?既然你的手下都做過那種事……
「真的!因為我……」男子痛哭出來:「因為我……那話兒不行……真的,我看過了很多密醫,但都治不好,就算我想做,我也……」他說不下去了。他的尊嚴再也無法忍受,於是大喊道:「你乾脆現在就殺了我!說出這麼丟臉的事,你殺了我吧!」
「喔。」法務主冷淡地放開他。
「你……你相信了?」男子跪倒在地,不知這算不算一線生機:「你不殺我?」
「我相信你。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法務主說。
「什麼?」男子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我知道你沒做過,所以好奇。既然你手下做了,沒道理你忽然紳士起來。你會去花街柳巷,說明你不是同性戀者,但我忽然想到那也許是你的偽裝,就拜訪了你常去的酒家,三兩下就套出話來了。附帶一提,幾個密醫也證實了這件事。你也真可憐,其實只有你不知道,但這早就不是秘密。」
男子如雷轟頂,羞憤難當。他這麼努力隱瞞這事,沒想到早就人盡皆知。如果他槍還在手上,說不定舉槍自盡了。法務主冷冷看著他:「手指不快包紮,你就會失血過多而死,雖然你死不死,對我沒差別就是。」
他說完轉身離去,濃霧也跟著他一起移動。男子大聲喊道:「你不是要殺我嗎!」
「興致沒了。」法務主的聲音從濃霧中傳來:「你想報仇的話,就來偵探社找我無妨。但我先提醒你,下次我不會手下留情,另外,不過區區人類,你可沒自己想得這麼有權有勢。」
他的聲音漸遠,只留斷了手指的男子在黑夜中,怔怔地發著呆。



現在是昭和二十五年。
被稱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歐美戰爭,現在還在進行。想想也真荒謬,所謂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明明亞洲的幾個大國都沒被捲入,這次也是。西方人的世界未免太過狹小。
話雖這麼說,西風東漸卻是事實,我們有我們的文化,但只有他們的文化,才算文明,從明治以來便是如此。我讓濃霧散去,走過剛剛殺死的幾具屍體旁,忽然有些憐憫,也有些後悔。
我叫法務主獺槻,是個偵探。這不是我的真名,不過說真名也沒意思,因為我之所以放棄過去的名字,就是要放棄過去。所以,用那個名字叫我的人就算還有,也沒意義了。
我不是人類。
精準地說,是一種叫「鐮鼬」的妖物。為何身為日本妖怪的我會在臺灣,原因太過複雜,略過不提。雖是接受委託,但結果變得如此,卻非我所願……不,這只是藉口吧?要避免情況變成如此,方法多的是,是我自己選擇了這麼暴力的結局。
我是「偵探」,不是「殺手」。
本來只要找出犯人與證據就好了。但當我發現,就算揪出他們的犯罪證據,他們也可能不受制裁時,我改變了主意。雖然抱著殺意,但像這樣殺了他們,我還是不覺得開心。但誰叫這個城市有讓人這麼不爽的事?他們會死,也沒辦法。
我招了輛TAXI,前往西門町,到指定的珈琲館去。見委託人已經到了,我便直接到桌前坐下。委託人名叫知良木平多實,是位年輕女性。她穿著新潮的窄版西裝,頭戴平頂帽,留一頭捲髮,綠色的長褲與高跟長靴,顯示她是相當時髦的女性。雖然如此,她卻面帶憂愁。
「法務主先生。」知良木見到我立刻站起來,點頭為禮。
「知良木小姐請坐。」我坐下,等她也坐下後才說:「我已經知道抓走令妹的犯人了。」
「真的嗎?」知良木有些激動。
「真的。」我拿出他們的照片,並簡報他們的身份,知良木越聽越是臉色沉重。等我說完,她才說:「這麼說來,以他們的身份,我根本不可能動他們一根汗毛……
「不錯。但我的任務只是找出他們身份,所以我完成委託了。」
「我知道。」知良木簡短地說,表情十分複雜。但我不同情她。片刻後,她才嘆了口氣:「謝謝您,法務主先生。酬勞我帶來了……」她拿出一個包包交給我,我不客氣地接過,收好。
「您不清點一下嗎?」知良木問。
「我會的。但在那之前,我有些事想問。」
「什麼事?」
「知良木小姐……您,說了謊。」
知良木露出誇張的表情,她裝傻道:「我?說謊?請問……您是指什麼呢?」
「你沒有妹妹。」
「您在說什麼?您調查我的家族了嗎?」
「不用調查。如果您有妹妹,那令妹一定像您一樣,是個妖怪。那麼,事情就不會演變到需要我出馬。雖然為了保險,我作過調查沒錯,除了名字之外,您提供的情報都確有其人,但當然與您毫無關係。」
知良木表情不變地看著我,我繼續說:「所以問題就在,打從我們見面開始,我們就對彼此不是人類心知肚明,但您的態度卻沒變,始終將我當成一個人類來看待……這是為什麼呢?而且為何要作這個假委託?你提供的情報也得來不易,那你又是從哪裡得到這些情報?」
聽了我的話,知良木側過頭,表情忽然變了。她微微一笑:「法務主先生雖這麼說,但不和我一樣,也將我當成普通的人類看待嗎?」
「因為我想,也許在調查的過程中,會知道你真正的意圖。」
「結果呢?」
「一無所獲。」我坦白地說:「我曾經作過幾個假設。譬如說,也許您有非調查出他們不可的原因,但在調查的過程中,我否定了這點。既然您能知道這麼多關於綁架的細節,要知道他們是誰,並非難事。或者您是他們派來試探我的?但這就更無道理了,畢竟在此之前,我並未對此事有興趣……
「而且他們也不像是認識你。」知良木點點頭。我有些驚訝,心想她如何曉得?但仍說道:「不錯。」
「結論是,我沒有理由委託你這個案子。」
「正是如此。既然我不瞭解,只好問你本人。」
「您認為非得有個理由不可嗎?」
「不。」我緩緩說:「既然您是妖怪,那就不一定。妖怪做事往往不需要理由。」我想起一位故人,差點便感傷起來。知良木輕快地笑了,她說:「也是,就像法務主先生說的一樣,我會選這個案子來委託您,確實沒有理由。」
「是嗎?我知道了。」我點點頭,接著便打算離開,但知良木拉住我的風衣說:「請等一下。雖然選擇那個案子沒有特別的理由,但會找上您,卻是有理由的。」
「這部分,我就沒興趣了。」我說。
「酬勞,不先確認,沒問題嗎?」知良木認真地說。我皺起眉,稍微打開包包清點了一下,但內容物與說好的相同。我看向她說:「沒有問題。」
「在這個案子上是的,但如果不是針對這個案子,這便只是訂金而已。」知良木站起來向我鞠了個躬:「真是非常抱歉,會委託您這個案子,只是想試探您而已。雖然非常失禮,但其實我的請托,從現在才要開始。」
我嘆了口氣,重新坐好,說道:「那麼,請告訴我您的委託內容吧。」
「說是委託,可能有些奇怪,事實上這更接近個人請求……」知良木吸了口氣,下定決心似地說:「請讓我加入法務主偵探社。」
「什麼?」我忽然感到有點頭痛。這感覺太熟悉了──就是快惹麻煩上身的預兆。



「欸……不會吧,收音機原來這麼貴嗎?」我一邊核對帳單一邊頭痛,雖然聽老大說過要買收音機,但想不到這麼貴!雖然偵探是有餘裕沒錯,但那也是小弟千方百計精省下來的啊,早知如此,就算減薪也要說服老大別買那種東西。
啊,對了,請容小弟自我介紹。小弟名叫保樂永仁都,是法務主偵探社的員工。平常的工作便是整理偵探社和管理出納,有空時便幫老大打探消息,一些比較小的案件呢,老大也會交給我全權處理。
雖然自己講有點那個,但做這麼多事,我簡直就是模範員工的典範!老大可能也是發現這點,才給我調了好幾次薪水,現在的薪資,已經夠讓我過優渥的生活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我就直說吧。現在的法務主偵探社,根本就是沒有我不行!因為老大完全沒有理財頭腦!有幾次聽老大的喃喃自語,似乎打算移民到歐美去,每次看到帳本都忍不住覺得「用這種速度要存到昭和哪一年」?搞不好等昭和結束了都還沒存夠。
要老大去搞投資,他卻不太放心,真是老派的頭腦!不愧是連錢都不想存在銀行,寧願放在偵探社保險櫃的男人。沒辦法,我只好偷偷挪一部分去投資,反正現在是我在管帳。總之,原先那種經營方式賺不了錢,只好讓我出手了。
核對完帳單後,我打開收音機。這麼貴的東西,如果不多聽一些,太不划算了。不過似乎沒有什麼有趣的內容,聽了一會兒,我不禁想起老大是否把案子解決了。
──不對,案子早就解決了。如果單就知良木平多實的委託來說。
知良木小姐第一次來偵探社委託時,我便知道不對勁。因為知良木小姐顯然是妖怪,她的妖氣就像老大一樣明顯。那時她和老大都不動聲色,老大沒反應並不奇怪,因為他本就打算遠離妖怪,連接案子都盡量不跟妖怪扯上關係,就算上門的是妖怪,也不會因此特別熱情。但知良木小姐怎麼會全無反應?畢竟像老大這樣,不在言語道斷大人體制之中的日本妖怪,實在太罕見了。
至於小弟我嘛……因為小弟有隱藏自己妖氣的能力,就連老大都不知道我是妖怪了,知良木小姐應該不會起疑心才對。
假裝自己是個普通人類就罷了,明知對方一定會識破自己,卻還假裝,到底是何居心,真難理解。不過,案子本身並不困難,用我的能力,兩三下就將調查對象的底細摸透了。把關鍵情報回報給老大後,案子便算是解決了,但今天下午老大卻忽然說要出門,向委託人回報結果。
「與知良木小姐不是約在五點嗎?」我說。
「是啊。在那之前,我想到處散散心。」老大回答。那時看他的表情,我便知道他打算做什麼了。在他手下做事這幾年,雖然他沒事事都告訴我(畢竟他以為我只是一般人類嘛),我也大約知道他的行事作風。
況且,老大通常藏不住自己心事,包括殺氣。會選在今天動手,也是不想等事情上報後,成為談話的主題吧?如果對方問起「是你做的嗎」,無論承認或否認,都沒什麼意思。
從時間看來,老大已經跟知良木小姐報告完了。不知道知良木小姐是否滿意?雖然,我對知良木小姐一直放不下心。再怎麼說,老大都是從言語道斷大人手下叛逃出來的,如果知良木小姐回報回去的話……
就算土蜘蛛大人能將此事壓下,以後也會麻煩事不斷吧?要是老大再度放棄這個身份,要重新以其他身份回到老大身邊監視他,也十分麻煩。唉,拜託事情不要變那樣,我只想悠閒度日啊!
無論如何,為了避免節外生枝,我得要好好調查一下這位知良木平多實才行。有必要的話,就拿土蜘蛛大人的名字壓一下她。我邊想邊泡了杯咖啡。這時,偵探社的大門打開了。
「老大,回來啦?」我喝了口咖啡隨口問道。
「啊,回來了。」法務主走進辦公室,說道:「然後,保樂,這是知良木平多實,從今天開始她就在我們這裡工作。知良木,保樂是很值得信賴的前輩,你有什麼不懂的就問他,也要向他好好學習。」
我差點把咖啡全噴出來。只見知良木從老大身後探出頭,直挺挺地站好,露出微笑:「保樂前輩您好,從今天開始多多指教了。」
等等,這是怎麼回事?時間快轉了嗎?滑瓢大人把我的時間偷走了?怎麼才幾個小時過去事情就變這樣!我呆呆地看著他們,法務主帶著點歉意地說:「抱歉啊,有些突然。不過我想不到什麼理由拒絕,剛好我覺得你工作量太大,她加入的話,也能幫你分擔一下。放心,不會扣你薪水。」
「啊…………」我只能說:「你好,知良木小姐。」
「要把哪些工作派給她,你自行決定吧。」法務主看向知良木:「既然你要在這裡工作,那就好好幹,我不會給你什麼特別待遇。放心吧,保樂不會虐待後輩的。」
「我知道了。」知良木行了個禮。怎麼回事,她的態度跟初次見面完全不同!
「那就交給你啦,保樂。」法務主作了個手勢。
「等、等一下老大,」我跳起來問:「你要去哪?」
「吃飯。」法務主簡潔地說完,便戴上帽子走了。搞什麼!我還完全搞不清處狀況啊!這種時候就算說是信任我的能力,我也不會開心的。忽然一陣惡寒湧上,只見知良木正帶著十分健全的微笑望著我,我只好裝出前輩的樣子:「嗯咳,知良木小姐,首先得知道您有什麼專長才行喔。」
「我之前當過日日新報的記者,跑現場的。」知良木有禮地說。
「原來如此,那你處理過文書工作嗎?」
「沒問題。如果要計帳,也可以交給我。」
「不用了,計帳是我的工作。」開玩笑,要是被誤會挪用公款不就糟了,雖然是挪用公款沒錯。
「嗯哼──」知良木忽然若有所思地望著我:「好吧,沒關係,總之各種文書工作都沒問題,也不排斥辦案。我很熟悉報社的業務,比保樂前輩和法務主先生還要熟悉,如果有必要的話,可以咨詢我。」
「像是廣告之類的?」
「當然,或是用報紙來進行密語通訊。」
我忍不住笑了:「看來知良木小姐很熟悉推理小說或冒險小說呢。」
「一般般啦,我也算是文化人嘛。」知良木嫣然一笑。我見時機差不多了,便準備「發問」。當然,不是普遍的發問。透過我的力量,只要我問問題,任何人都一定要回答,而且只能講實話。
這個人太可疑了,一定要盡快瞭解她的真正目的。「請問你到底打算做什麼?」我想問這個問題,於是張開口──
「請住手。」知良木忽然說。雖還帶著微笑,但她身邊的氣氛一下冰冷起來。
「咦……
「我知道保樂前輩打算做什麼,我不喜歡那樣。」知良木平淡地說。
「做什麼……我不只是在問您適合什麼工作嗎?」我陪笑著,心中卻捏了把冷汗。這不可能。聽她的意思,似乎已經知道我的能力,但不可能曝光啊!我甚至連妖氣都還收斂著。
「不如我自己告訴保樂前輩我適合什麼工作吧。」知良木說:「要我說自己的目的也可以。其實我已經跟法務主先生坦白了,只是法務主先生認為不方便告訴你罷了。」
「不方便告訴我?為什麼?」
「是保樂前輩自己的錯啊。」知良木輕輕笑道:「因為法務主先生以為保樂前輩只是普通的人類,當然不希望將你捲入妖怪的事情裡。所以說,如果有什麼想開誠布公的,趁法務主先生不在就說清楚比較好喔。」
……!?」我大吃一驚:「你怎麼知道的?」
「當然是我的能力。」知良木說得雲淡風清。
……你跟須磨離川九世先生有何關係?」我問。她的反應簡直就像能看穿我的內心,據我所知,便只有「覺」那種妖怪,也就是須磨離川九世才有這種能力。
「沒有關係。」知良木微笑:「我的能力確實與看穿人心差不多。保樂前輩還要發問才行,我卻不用,算得上我的優勢。但我的能力也不是真正的讀心,只是效果相似。」
「了不起,」我強作鎮定:「這是很適合偵探的能力。」
「過獎。其實保樂前輩的能力也很有用,我就算能讀心,卻不能強迫人作證言。但保樂前輩一但發問,就算在警察或法官面前,都不可能說謊了。不過不能讓法務主先生發現,前輩一定藏得很辛苦吧?我已經向法務主表明正體,可沒這種困擾呢。」
「那也沒辦法。」我苦笑了一下:「不過……知良木小姐,您知道太多事了,這可不公平。」
「妖怪的世界,本來就不公平喔。」
「你說的是。不過……我會在老大手下做事,雖說不上是別有居心,但也有任務在身。我怎能確定你不會防礙我?所以就算你不高興,恐怕也得請你委曲一下……
「保樂前輩,」知良木打斷我的話:「您殺得死我嗎?」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您不想讓法務主先生知道其實您是土蜘蛛大人派來的,恐怕必須殺死我才行喔。」
我臉色大變:「為什麼……
「如果你非得用你的能力探問我的目的,那我也只能用這點來威脅你了。」知良木冷靜地說:「請別誤會,不是因為不可告人,但您用那種能力逼我說的話,對我來說就是種污辱了,而我不喜歡。」
「喂喂喂,這也太……
「每個人都有不能接受的底線,請前輩見諒。」知良木微微一笑。
我抓了抓頭,嘆道:「可是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講真話?」
「前輩不也算是偵探嗎?」知良木挑釁地說:「就推理看看吧,看看我說的話有沒有矛盾,怎麼樣?還是說,前輩辦案全都是靠自己的超自然能力,完全沒在推理呢?」
「別說笑了。只靠證言,可當不了偵探喔!」
「那就好啦。」知良木露出十分可愛的笑容:「雖然握著把柄威脅前輩有些不好意思,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只要前輩不用能力,無論什麼問題,小女子都會據實回答。如果前輩跟我好好相處的話,小女子平常也會幫前輩隱瞞您是妖怪的事喔,但如果不希望法務主先生察覺什麼的話,就要請前輩平常在小地方多多關照了。」
我不由地露出苦笑,只覺前途多災多難。法務主老大啊,這次您可真是揀了個燙手山芋回來了!
「好吧,那就請知良木小姐說說──為何要加入我們偵探社?」



「因為我快被捲入一場麻煩了,但我不想被捲入麻煩。」我認真地說,而坐在我對面的法務主面無表情地回應:「真巧,我也不想被捲入麻煩,知良木小姐。」
──說真的,直到此時,我還是非常緊張。雖然表面上不想露出痕跡,但像這樣試探法務主先生,不能不說是孤注一擲。我說:「您不用擔心,這個麻煩還不會影響到您。」
「我不敢肯定。」法務主靠著椅背說:「我一向不接與妖怪有關的案子,這個案子雖與妖怪無關,但我也涉入過深了。」
我瞭解他的意思,卻也知道他的涉入過深另有所指,因為我已經預知到明天的報紙頭條。那些惡徒被殺,只可能是眼前的男人做的。我有些驚訝。我沒有委託這些,那他會做這些事,大概是個人的正義感吧?這在我意料之外。
「我可以保證。」我說:「我可以見微知著,看穿他人的內心與動機,甚至預知未來。所以我可以保證我的個人行為不會把法務主先生捲入麻煩中。」
法務主揚起眉:「你可以看穿人的內心?」
「是的,也可以看穿因果,包括一個人的過去未來。」我苦笑道:「但不是非常明確的,只是片段,我沒辦法用這些來瞭解一個人,但只是要知道那人的動機,也夠了。法務主先生,希望您瞭解,我為何先告訴你我做得到這些。如果我隱瞞的話,一定會讓您不快,但對一個偵探社來說,這個能力很有用。」
「確實。」法務主沉默良久:「既然如此,我想你也應該瞭解,沒有誰會愉快地跟有像你這種能力的人合作。誰都想保有隱私,動不動就被看光,那可不開心。」
「這您可以放心,我能保證,如非必要,我不會濫用這個能力。事實上,這本來就不是說用就用的,因為作為妖怪,我還很年輕,能力不足。」
……你是透過言語道斷的妖力,在本島誕生的日本妖怪?」法務主問。
「是的。原型似乎是某個日本傳說,總之,作為妖怪我還不成熟,還不能跟像您這樣的前輩相比。」我說,同時驚訝於法務主稱呼言語道斷大人的方式。像我這樣從言語道斷大人的妖力中誕生的妖怪,固然對言語道斷大人存著本質上的敬意,但就算是跟言語道斷大人一起來到臺灣的日本妖怪,也十分尊敬她。但這個男人卻像平輩一樣叫她。
……就跟我看到的過去一樣,這個人是言語道斷大人的伴侶。
 真是不可思議。明明他的力量遠遠不及言語道斷大人的萬分之一,言語道斷大人卻選上了他。更不可思議的是,我也隱約能瞭解言語道斷大人為何選他。不,還不能稱得上瞭解,因為我所看到的時空片段還有太多不能瞭解的地方。
「原來如此。但我不瞭解,你到底被捲入什麼麻煩,以致要進我的偵探社。」法務主說。我大概知道他在想什麼,如果我是那些從內地來的妖怪,也許他還會有疑慮。但既然我是言語道斷所生,就表示我對言語道斷絕對忠心,足以讓他信任。
看來坦白這部分是正確的。
「其實眼下還稱不上麻煩,但我知道暴風將至,而我不想被捲入。」我說:「法務主先生也許不知道,之前我會在臺灣日日新報工作,是因為犬神大人在那裡工作。我是她的手下,專門幫她調查情報。但犬神大人在日前被殺了。」
「犬神死了?」法務主一驚。
「是的……被城隍府的警報司所殺。」我低下頭說:「我們中有些人想要為犬神大人報仇,但我不想這麼做。不是不想報仇,只是被本島的神明殺死,沒什麼好說的,我們也做過類似的事,不到需要大聲嚷著報仇的程度。更何況殺得死犬神大人的人,我也不會是他對手。我認為這算不上冷血。」
「嗯。」法務主點頭。
「不過犬神大人死了,對組織確實造成衝擊,因為我們絕大部分都依能力被分派,犬神建立起了組織架構,也對我們的實力和適任性最為瞭解,現在她死了,本來歸她所管的我們便必須另尋出路。如果言語道斷大人還活著便罷了,偏偏她也死了,土蜘蛛大人並不管事,所以我們中的很多人便說要投入滑瓢大人旗下……
「可以想見,所以呢?」
「我並不想加入滑瓢大人那邊。」我認真地說:「那等於是將自己直接拉到是非之中,太危險了。」
「怎麼說?」法務主揚眉。
「首先是這樣一來,組織內的勢力就不平衡了。我不認為滑瓢大人有繼承言語道斷大人的能力,但很快地,局勢就會變得勢在必行,土蜘蛛大人旗下的妖怪是不會服的,換言之,我們組織即將分裂。」
「嗯……」法務主露出擔憂的表情。明明離開組織了,還擔心嗎?不,也許是擔心特定的誰。他說:「也就是說,你並不想在滑瓢和土蜘蛛中選邊站,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如果不選邊站,那我便沒剩下多少路了。最明顯的出路就是叛逃組織,但這一樣很危險。」
「算是吧。」法務主苦笑。
「不過在詳細考慮過後,我還是覺得有冒險的價值。如果為了言語道斷大人而死,那沒第二句話,但被捲入特定人士的野心而死,就太不值了。於是我便想,如果要繼續在臺北活動,建立自己的勢力,到底該怎麼做?要說我最適合做什麼的話……
「就是偵探了,對吧?」
 我點點頭:「沒錯,能看到一個人的過去未來,看穿動機,沒有比我更適合當偵探的妖怪了。我聽說人類中也有類似的超能力者,叫榎木津什麼的。不久之後,他也一定會成為偵探。」
「所以你為了成為偵探,開始調查臺北有哪些對手。」
「對,我想知道臺北這些偵探社的實力。」
「所以我不一定是你第一個委託的。」
「雖然不是第一個,但也是前幾個,因為法務主偵探社也很有名。」我作了個鬼臉。法務主說:「於是,你發現我是妖怪,還不是言語道斷的手下。所以你認為與其作我的對手,不如跟我合作……這樣說沒錯吧?」
「正是,如果把你當成敵人,只會更引人注目,甚至兩敗俱傷。我認為這是很合理的判斷。」我坦然說道。雖然我沒說的是,我注意到偵探社中的另一位員工也是妖怪,這讓我發現,法務主雖受到組織監視,卻也變相受到組織保護。那麼,要暫時尋一個安身之處,不會有比這裡更完美的地方了。
「好吧,我大概瞭解你的情況了。但讓你加入,對我有什麼好處?」
「首先,我不算是你的雇員,不會向你領薪水,但與此同時我會用我的能力協助你破案,有比這更好的事嗎?」
「對我來說,這理由不夠好。」
「法務主先生,希望你能正確評估我的能力。」我正經地說:「我雖然年輕,還只是個後輩,但您畢竟也在危險之中,而我的能力是能幫助您避開危險的。」
「我不在意危險。」法務主簡短地說。
我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話。因為根本沒有勸說的空間,我知道他是認真的。雖不瞭解原因,但他心中有種罪惡感,有種贖罪意識,所以才認為遇上危險也沒關係。他真的不在乎。
這真讓人氣餒。我眉頭微蹙,咬了一下下唇:「那麼,消極的好處就是,至少我不會將您的行蹤回報給土蜘蛛大人或滑瓢大人。」
「這是威脅嗎?」法務主微笑。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事情不會發展到需要威脅的份上。」我勉強笑了一下。
「既然你能看穿內心,那你認為威脅對我有效嗎?」法務主靜靜地說,這下我只能苦笑了,因為我知道沒用。但在這時,我忽然看穿對方的想法──不,直到此刻前,他都沒有這樣想吧,也就是說,他是真的認為不需要我。但既然看到了這種可能,我也沒有道理不抓住一線希望。
並不是因為沒有退路……不,是真的沒有退路。在這個人面前,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如果還不能成功,就太丟臉了。我說:「雖然威脅無效,但您並不是真的想拒絕我,只是想確認我到底有多少底牌吧?」
法務主沉默地看著我,沒有回答。我弄錯了嗎?
「知良木小姐,」偵探社社長說道:「坦白說,我並不真的認為我們偵探社需要你,但可以確定兩點。第一,讓你加入對我來說並無損失。第二,如果因為頑固而跟你鬧得不愉快,並不會給我帶來什麼好處,只有額外的壞處。基於這兩點,同意你的請求,似乎是合理的選擇。」
「真的嗎?」我高興地站起來。老實說,加入法務主偵探社的投資報酬率太高了,是目前我看到的幾種可能中,最具吸引力的。所以如果法務主真的在這邊拒絕我,不可能不失望。
「不過我有條件。」
「是!」
「第一,我還是會付你薪水,因為我不喜歡虧欠他人。而且你要像個人類一樣在我手下工作。因為保樂……他算你的前輩,他畢竟是人類。我不是說你不要用能力,而是別讓保樂覺得異常。第二,別在我背後鬼鬼祟祟的。」
「所謂鬼鬼祟祟的,具體上指的是什麼?」
「嗯……別做出背叛我的事。背叛我這件事只會發生一次,因為只要一次,我就不會再相信你了。」
「我明白了。」我舉起手擺出發誓的動作:「如果我為了更好的選擇而必須做出對您不利的事,那我會坦白跟您說,光明正大地做,而絕對不會在背後捅您一刀。這樣可以嗎?」
「合理。」法務主點點頭,站起身說道:「那我們走吧。」
「走?」我有些驚訝:「去哪裡?」
「去偵探社,我要把你交給保樂,他會告訴你該做什麼。」
「這麼快?」我大吃一驚。
「我不喜歡拖拖拉拉。」法務主拉了一下帽子,接著便轉身離開,付錢出門了。我連忙跟上去,他在外面攔了輛TAXI,要我坐進去。我依言進去,他跟著坐進來,說道:「還有一件事要說。」
「是的,請說。」
「關於你委託我的案件,因為我已經完成了,從今天開始,我不要再聽到任何關於此案的事。」
「我知道了。」我吐了一下舌頭。我當然知道他為何這麼說,不禁覺得這個人真是可愛。但也許不該說是可愛吧,事實上我很清楚,這個人對我來說,在相性上是不利的。
因為有見微知著的能力,我很擅於抓別人的弱點。
這世界上人人都有弱點。譬如說,等一下在跟那位保樂前輩見面後,我大概已經知道該怎麼要脅他,才能確保組織不會注意到我。只要抓準了互利共生的模式,幾乎沒多少人無法被我說服。
但這個人,我沒辦法。
雖然才見過幾次面,但我已經知道了。他不是沒說過謊,但他的一生中,就算說了再多的謊,都是無愧於心的。就算有愧,也是絕不後悔的謊。所以我沒有能要脅他的地方。
其實我會選上法務主,還有一個理由。我想知道……言語道斷大人到底為何選上這個男人?在過去,我與言語道斷大人並不親密,因為我只是無數從本島誕生出來的新生妖怪,對言語道斷大人來說,這只是自然之理,並不特別。
但如果能看到法務主更多過去的話,也許我就能更接近言語道斷大人。
即使她已經死了,也沒關係。
從這裡作為起點,我要踏出嶄新的人生。如果言語道斷大人未死,我也許還會安於組織之中,但現在已做不到了。我沒了效忠的對象,卻有了屬於自己的選擇……這種如醉酒般的微醺,就是對這般如履薄冰的生活方式感到興奮吧?
我不禁開始期待,輕輕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