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3日 星期三

勇者


*故事都是這樣開始的
向晚的河堤上,一人一狗踏著輕快的腳步走著。
狗兒是黑色的長毛狗,有著一雙烏溜有靈性的眼睛,四肢前端毛色雪白,像是套著襪子。牠以小動物特有的敏捷步伐趕著路,不時回頭看看,看人到底跟上來了沒有。
而在後頭跟著的那人是你。你還穿著學校的白制服,汗水沿著臉頰邊流下,一滴一滴在白襯衫上暈開,側背書包斜背在肩上,背帶拉到了最長。你好奇地跟著,想趕緊追上,卻不想讓自己顯得太猴急。
「喂──還沒到嗎?」
「快了!再一段路!」
狗兒說。在旁人聽來,那些話語只是普通的吠聲,但你卻能懂,你知道吠聲中的含意。
狗兒在一個月前出現在學校附近。當時牠的毛髒而雜亂,看來瘦弱而沒有力氣,但雙眼仍有一種光彩。你一直都喜歡動物,所以你開始餵養牠,幫牠梳理清潔,牠也漸漸恢復了元氣,而且特別親你,當你到了學校附近,總是咧嘴搖著尾巴迎接。
接著有一天,牠開始對你說話。
第一次聽到時你嚇了一跳,但也不是特別驚訝。你一直覺得自己彷彿聽得懂動物的話,只是隔著些什麼,只需要再進一步,而從那天開始,那一點隔閡就完全消失了,你開始能毫無困難地聽懂牠們的話,甚至與牠們溝通。你欣喜地守著你的小祕密,偶爾趁著身旁沒人,和動物們說說話。
黑狗說,牠正在找某個東西。
「是什麼東西呢?」
「黑色的。可以溝通的。活著的。預言裡提過的。」
「呃……?沒有具體一點的描述嗎?我也許能幫忙找……」
但牠只是吐舌哈著氣,沒有回答。你覺得那表情竟然有點意味深長。
昨天你去看牠,牠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個問題。
「對了,你是一個人出生的嗎?」
「什麼啊?」你笑著回答「每個人都是一個人出生的啊。」
「我的意思是,你母親只生你一個孩子?」
「對,我是獨生子。」
「這樣嗎……」
黑狗有些失望的樣子,在他腳邊繞著,嗅著他的味道。但突然間,牠又抬起了頭,睜著清亮而慧黠的眼睛,嚴肅地問:
「不對。我問你,你一生下來就是獨生子嗎?」
你原本不懂牠想問些什麼,但忽然間你想起了母親提過的往事。你原本應該有個弟弟,雙胞胎弟弟,但他在出生時就已經死去,連第一口氣都沒吸進肺裡。
你這樣告訴黑狗,牠興高采烈地搖起了尾巴。
「我知道了!明天傍晚,我會去校門口找你。我們去河堤那裡。」牠說。
於是現在你跟著牠走到河堤下,到了一座橋下的陰暗空間。你就著斜斜照進來的光線看見黑狗停下腳步,回頭,然後坐下。
「我想我已經找到我要找的東西了。」牠輕搖了一下尾巴,這樣開口。
「我是我的世界派遣的使者,正在尋找世界的救贖,而如今尋找已然告終,尋覓之路的終點,就是『你』。」
「我?」你嚇了一跳,心臟開始劇烈地跳動。
「是的,『你』。你是黑髮黑眼的救世主,是懂獸語的少年,是雙胞胎裡活下來的那一個,是預言裡的人。預言裡,我將在世界彼端之外的地方尋得你,而你將帶領我們平息世界的擾動。時間不多了,準備好要走了嗎?」
你在一瞬之間有點猶豫。救世主?這樣的重責大任突然就落到你肩頭,還彷彿完全沒有拒絕的餘地,除了令人驚訝之外,還十分令人恐懼。
但這樣的念頭一下就消散了。你的心跳是因興奮而加快,你感到得意且躍躍欲試,一方面著迷於黑狗說話時,那種自信而確定的語氣;而另一方面,預言都早已這麼說了:你將要去平息世界的擾動。你又怎麼會想推辭呢?有哪個救世主會推辭?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出現在預言裡,還能拯救一個世界,你覺得應該好好把握。
「好,我準備好了。」你最後這麼說,而黑狗欣慰地用鼻頭蹭著你的小腿肚。
你跟著牠鑽進水泥的裂隙之中,直走再直走。
故事就是這麼開始的。

*幕後即景
兒子沒回家已經五天了,這五天對妳來說簡直是場噩夢。
那天晚上妳在家裡往學校的路上走了一遍又一遍,逢人就問起妳兒子的蹤跡。但沒有人知道,那一個高高瘦瘦,沒戴眼鏡,還穿著學校制服的男孩去了哪裡。要好的同學說,他放學後就去餵狗了。他們知道的也沒有比妳多。似乎有人在河堤那邊看見狗和一個學生,但也沒人看見他們後來去了哪裡。
妳還對著祖先牌位擲爻,但祂們也笑而不答,只兩次妳就放棄繼續擲下去,妳想如果接下來出現了哭笅,妳大概也無法承受。妳拿著照片和證件報警協尋,心急如焚地等著他們傳遞著資料,還把兒子的特徵用廣播電台放送出去。警察對妳說,要二十四小時後才能報失蹤人口。
「他會不會是跟朋友溜到哪兒去玩啦?只是沒告訴妳?」
妳說不會,不會,軒瀚不是這樣的孩子,這孩子不會放學了還在其他地方遊蕩,他要去哪兒都會跟她報備,就連要繞路去餵狗,他也會跟她說的,他是這樣的好孩子,妳了解他。他們卻揚起眉毛,敷衍似地點點頭,要妳再等看看。等看看?妳只覺得一陣頭暈。軒瀚這樣的孩子,到現在都還沒回家,就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了,再等下去會怎麼樣?妳想都不敢想,但他們卻已經聽過太多次相似的話,因此早已無動於衷。
妳覺得受傷又無助。他們要是不肯相信,一開始又為什麼還要問妳?
妳上次覺得這樣無力,是在生產的時候。那時他們抱走妳的小兒子,在一旁急救。
「讓我看看他!」妳要求,但沒有人理會。妳知道他們努力要讓他哭,讓他呼吸讓他動,但當他們放棄而把他還給妳時,妳還是怨他們。妳看著妳胸前皺巴巴,還帶有點妳體溫餘溫的孩子,只能擁抱他,為他掉下眼淚。而後來他們還是拿走他,妳沒力氣抵抗。
妳去看軒瀚的時候,他用他小小的手掌握住妳的手指,而妳心中立刻充滿欣慰和純粹的愛,但對小兒子的悲傷卻未曾消減。對他逝去的哀傷情緒和對軒瀚出生的欣喜,如影隨形,兩者並不能抵銷,從來就不能。但無論如何妳下定決心,絕對不會讓軒瀚隨便離開你,不會讓他像小兒子離開妳一樣離開。
直到五天後,也還是有人懷疑他只是離家出走。離家出走?這全無預兆和理由,妳固執地相信不是這麼一回事。妳在客廳的沙發睡了好幾天,而且只敢睡得很淺,深怕漏聽了任何電鈴聲、敲門聲,甚至是電話聲。妳握緊拳頭,決心用一切方法,找回妳的兒子。總還有什麼可以幫妳。

*應許勝利之劍
你要討伐的對象,稱自己為「眾王之王」,他不久前在西北方現身,宣稱自己擁有凌駕諸王族的權力與力量,要求眾人都臣服於他。凡是拒絕的都被他用武力併吞,而擁有可怕力量的他,讓眾人一籌莫展,只能祈禱救世的勇者快點出現。
要討伐他,你必須拿到那把嵌在迷宮中心的石壁上,劍柄有三顆星的寶劍,那把寶劍將削去邪惡,終結動亂,帶來和平。這也是預言說的,所以你來到迷宮,歷經重重阻撓,說服了看守的怪獸,找到如化石一般,灰撲撲地半埋在牆裡的劍。
「真的是這個嗎?」你問你的法師。多虧黑狗和預言加持,你很快地就找到願意追隨你的人,而法師是你的團隊中最學識淵博的人。
「唔……看來就是它沒錯了。你看,這是那三顆星吧。
的確,劍柄有三顆星的浮雕,但是似乎樸素而粗糙,倒像是隨便的刻痕。坦白說,你覺得這一整把劍只是製作到一半就被棄置的雕塑作品。要怎麼樣把它挖出來呢?你其實不知道要怎麼辦。你思考了很久,久到大家幾乎開始感到不安。你只好姑且伸手拍了拍上頭的灰,抽出腰間的匕首,想試著將它挖出來。
「快看!」黑狗興奮地大叫。
你發現剛才你的手拂過的一顆星,開始發出隱約的紅光。那是劍柄最上面的星星,而與之相對,劍刃的上端開始閃著金屬的光澤,像是終於著上了顏色,邊源的輪廓變得銳利而俐落,看起來開始像是傳說中的劍了。你再伸手,繼續抹過第二顆星,而它也不負期望地開始發光,劍刃中段也開始閃爍,放出明亮的光輝。
你拂過最後一顆星,星星的紅光連成一線,光芒彼此共鳴閃爍、碰撞,迸發出更明亮的光線,最後收縮凝集,化成寶劍的色彩,彷彿賦予了它生命。你在眾人的屏息之中伸手握住劍柄,先左右搖晃,再向上拔,用力,再用力。周圍的石塊漸漸鬆動,小塊土石和砂粒剝落,石壁上的裂紋也越加擴大。
你將它從石壁上取下來,感覺像是拔下一枚模型零件,石壁留下一個凹槽,但因為剛才的土石剝落,已經看不出劍的輪廓。而後石壁轟然崩塌,揚起了一陣土黃色的塵霧,你在其中毫髮無傷,拖著屬於你的那把劍,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在眾人的目光中細看你的劍,發現它還是沒有你腦海中想像的那麼華麗,不過,倒是比想像中要重上許多。你本想帥氣地用單手揮劍,卻覺得十分吃力,還差點將它甩飛出去,而就算改用雙手舉起它,手臂居然還是有些顫抖。面對法師忍不住笑意的詢問眼神,你裝做冷靜地解釋,你不太習慣拿劍。
「喔,沒關係的,勇者大人。相信您只要練習一下就能習慣的,嗯?」
你的劍士大笑出聲來,你因此有些不高興,不過,幸好大家都沒再多說什麼,但當你收劍時笨拙地劃傷自己左手拇指,你還是不好意思向牧師求助。反正只是小傷,你用食指偷偷抹去冒出的血珠,然後使勁用力壓著。
這把劍也真是的,連劃出來的傷口都比你想像中要痛,你想。但這是你的劍,預言說過了,而你也只好使用它,你得趕緊習慣這重量,習慣拿著它的感覺,而被它割傷時的痛楚,大概也要一起習慣了。

*忙碌的後台
妳電線杆上貼上尋人啟事。尋人啟事的正中央印著兒子的相片,相片中,兒子正靦腆地笑著,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妳用膠帶在相片還有聯絡電話上頭仔細地貼了幾條,使它們不至於被雨水淋濕而糊去。
這些動作妳做了無數次,已經有些悲哀地熟練了。這段時間妳在城裡每一個路口貼上兒子的笑臉,再用寬大的透明膠帶封起,感覺上就像是在進行什麼大型儀式。如果真的能找回妳的兒子,妳倒是願意進行任何儀式的。妳還在人潮洶湧的車站、商店街,站上一個又一個的下午,兒子的照片舉在胸前,尋人啟事帶在手邊,逢人就探聽兒子的消息。
大部分的人都只是搖頭。妳發出了一張又一張紙,很多人都同情地安慰妳,答應會幫忙留意,但到目前為止,妳的電話還是沒有接到任何關於兒子的消息。妳只能重複著這些,問過一個又一個路人、送出一張又一張告示、等待不知會不會出現的消息。
軒瀚哪,你到底在哪裡?妳還真的抬頭無語問過蒼天。但天似乎也不應,妳還能問誰?
抽出下一張尋人啟事時,新裁的鋒利紙邊,在妳左手拇指上劃開了一道不淺的傷口,比想像中還要痛上很多。傷口滲出一滴滴血珠來,妳皺著眉抽出面紙壓住傷口,坐在便利商店前的小長椅上休息,以疲憊的人的茫然眼神,看著路過的一群少年嬉笑打鬧著走遠,等著血止住。妳把沾著乾涸的咖啡色血漬的面紙揉成一團,隨手丟進路邊的垃圾桶,然後繼續往下一個街區走去。
街道對面,麻雀與白頭翁在電線上停成一排,面對著你貼出來的傳單,歪頭,吱吱喳喳地,好像正在說些什麼。但妳沒停下腳步試著想要聽懂,妳已經過了會想要以為自己聽得懂動物話語的年紀──真的,妳的確也經歷過,也許就在和軒瀚一般大的時候,但是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血色渡鴉
你們一路往眾王之王的據點前進,經過許多傾頹殘破的村落,心情有些沉重。尤其當你親眼看過幾具受戰爭摧殘的屍體,心中的震撼更加深刻,這雖加深了你討伐眾王之王的決心,卻也使你對你們會進行的殺戮感到不安。平定世界擾動的工作必須進行,但這過程中,你們又會造成什麼樣的騷動,帶起多少漣漪,引發怎樣的哭聲?
「哭聲……你們沒有聽到哭聲嗎?」你在寂靜的街道上豎耳聆聽,停下來這樣問。
大家都露出困惑的表情搖頭。
「這裡已經沒有活的人在了啊……居民都離開這裡了,留下來的,只有食腐的烏鴉而已。」牧師痛心地說。
「可是,我也聽到了。」黑狗說。
啊!原來是動物的哭聲嗎?你想著,一邊循著哭聲還有黑狗的指引,找到哭聲來源的穀倉。哭泣著的是一隻渡鴉,牠身上沾滿著血,正趴在角落哀啼,見到一群人進了穀倉,拖著身體想逃走,但卻飛不動。
「別過來!走開!走開走開走開──!嘎啊!」
「你怎麼了?讓我看看你。」你說,慢慢地向牠靠近。
「別過來!救命!」
「不要害怕,渡鴉。你認不出來嗎?這是我們的勇者啊!」黑狗凜然地說,而渡鴉抖著身體停下來,用黑漆漆的眼睛看著你。
「勇者?」牠輕聲說,而你和黑狗終於能靠近。你捧起牠的身體,仔細查看牠背上的血漬,血漬中央是道大大的割傷,似乎不新了,卻還是一點點地滲出血來,你將牠捧到牧師那邊。
「你的傷口有奇怪的味道。」黑狗湊近嗅了嗅然後這麼說。
「是他們弄的……眾王之王……」渡鴉厲聲哭泣「痛啊……痛啊……」
「天哪……好可憐……可以幫我治好牠嗎?瑞秋?」
你這樣要求,但你的牧師卻有些遲疑的樣子。
「真的要這麼做嗎?勇者大人?黑色是死亡的顏色,渡鴉是死亡的鳥,而牠們總是跟在在眾王之王的軍隊之後,貪婪地啄食戰爭的殘渣。這隻鳥,說不定是眾王之王派來的奸細!」
「那只是牠們的習性而已啊!妳不會因為貓吃老鼠就說貓殘酷吧?況且說到黑色,我也是黑頭髮的人喔!難道妳也要質疑我嗎?」你笑著這樣說。
「我並沒有這樣想!但是……那不太一樣……預言也許會使原先以為平凡的東西變得特別,但不表示相似的東西也能一同沾光。」
牧師還是伸手撫過渡鴉染血的背,隨後一道粉紅色光芒纏住渡鴉,在傷口上凝聚波動。光芒漸漸消退後,一道肉色的疤出現在傷口原本的位置,雖然等羽毛再次長出,還要過一陣子,但毫無疑問地已經完全復元。
「嘎啊!嘎啊!」渡鴉抖了抖翅膀,在你們頭上快樂地盤旋,然後停回你們面前的地上。
「謝謝你!好心的勇者!能夠再次飛行的感覺太好了!我要如何表達我的感謝?我願意幫你的忙!讓我也追隨你吧!勇者大人!」
「欸?」幫忙?一隻渡鴉能做什麼呢?
「牠……嘎啊嘎嘎地在說什麼嗎?」劍士打斷你的思考,好奇地這樣問。
「牠說牠很開心,很感謝我們。牠也想幫忙呢。」你笑著回答。
「喔?」法師揚起嘴角笑了。
「我知道了!渡鴉,你就當我們的斥侯吧!」你靈機一動,「你能展開你的翅膀,飛到危險的前線,把消息和情報都傳遞給我們嗎?」
「當然能!當然能!謝謝勇者大人!謝謝!」渡鴉發出欣喜的鳴聲,拍動翅膀,飛到你的肩膀上,然後,親暱地在你臉頰上蹭了幾下,你覺得有點癢,不禁笑出聲來。
面對此景,就連剛才還百般猶豫的牧師,也露出了淺淺的微笑。看來你們又多一個同伴了。
「走吧!」你對你的團隊說「我們還有好長的一段路要趕呢!」

*中場休息的插曲
人家說,這個道姑神通廣大,收驚、尋物、改運樣樣都行,精魂可以上天下地,還能夠帶領人與死者接觸,已經救助無數絕望的人們。妳找上她,也是走投無路下的姑且嘗試。
和道姑連絡後,妳依著指示來到道姑藏在住宅區的道場,道場點著不知名的廉價薰香錐,聞起來,有著刻意而人工的清新香味,放著薰香錐的盤子上,撲了一層厚厚的香灰,埋著幾塊未燒盡的藍綠色香塊。
妳到那裡才發現還有幾個人,他們都是要道姑帶他們去探望往生的親人,妳原先在旁邊等著,道姑卻要妳加入他們的行列。妳一瞬之間還以為道姑弄錯了──妳是來找失蹤的兒子的,怎麼要妳也跟著他們一起下到陰間去?
道姑叉著腰,用似乎冷酷無情的樣子說:如果他還好好的,都過了這麼久了,玩累了,怎麼會不知道要回家?妳啞然,而道姑強勢地看著妳。要去,還是不去?妳自己選。她說。
妳最終還是坐在紅色塑膠椅上,雙手放在膝上,用布條蒙著眼,嗅著那依然不甚自然的薰香味,聽著道姑語調奇異的指示與節奏詭異搖鈴聲,試著照她的指示做。
肩膀放鬆。手指不要用力。膝蓋別繃著。你們走在橋上面了,要跟上,不要落隊,不要拐去其他地方。
妳試著想像自己在黑暗中摸索著。這不難,被蒙著眼的你們睜眼所及就是黑暗,而在裊裊香氣和道姑的話語下,妳漸漸恍惚起來,意識不能澄澈專注。順著那搖鈴的節奏,妳彷彿真的在哪裡踏步行走。
妳覺得妳大概是睡著而落入夢境了。轉眼間眼前忽然唰地浮出暗暗的景像,有點像色彩比例失衡又老舊的影片。妳眼前有個穿著正式的女人,領著你走進一座古老大宅,走到一間房前,然後便飄然離去,妳沒別的選擇,只能推開房門。
一推開房門,裡頭的人便聞聲回頭。那是個很小很小的男孩,穿著白衣服,正在撥著地上的彈珠玩。媽咪!他大聲喊道,快樂地蹦跳著來到你的面前。軒瀚嗎?妳不敢置信地蹲下來,輕輕這麼問著。
「我不是軒瀚喔。」他睜著清清亮亮的眼睛微笑著說。
但他的臉龐和軒瀚在這個年紀時生得一模一樣。然後妳隨即就明白了,這是軒瀚的弟弟,在出生時就離妳而去的,妳的另一個兒子。軒頤。妳叫出他的名字,而他快樂地點頭,摟住妳的手臂,臉頰貼著妳的皮膚,露出大大的笑。妳彷彿失了神似地盯著他瞧,而他拉著妳,帶妳看他的玻璃彈珠,晶瑩剔透,每一顆中心都包有一朵盛開的蓮花。
妳用彈珠教軒頤數數兒,從一開始,然後是二和三,四、五、六。數到十五的時候,妳突然間想起了軒瀚。妳停下來問他知不知道軒瀚在那兒?軒瀚是否來到了這裡?他咯咯地笑。
「還沒。哥哥還沒來這裡喔。」
妳忽然間鬆一口氣,淚滴從眼眶落下。妳伸出雙臂抱著妳沒有機會相處的兒子,唱起了軒瀚小時候最喜歡的那首搖籃曲。
領妳來的女人進來要帶妳走,妳才發現那是道姑。妳放下軒頤,不捨地輕摸他的臉頰,但他倒是笑得很燦爛,還揮了揮手向妳說了聲「掰掰」。
妳又看見妳跟著一支隊伍走著,領頭的那人就是道姑,越走四周越暗,妳漸漸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了,而道姑的聲音則越來越清楚,她說,你們正經過河岸旁邊,等會就要度來時的那座橋。但妳倒覺得這般崎嶇漆黑的路,就像是深夜的森林。
只這麼一想,四周模糊的輪廓,還果真就凝結成森林的樣子了

*在邪魅出沒的森林
入夜前你們在林間空地紮營,升起紅紅的營火。天色暗得很快很快,你們在火光中進食,笑著談天,氣氛溫馨而和樂。然後你們一致同意早點就寢,明天,在晨光稍稍浮現時就拔營趕路。
你在深夜時被劍士叫起來守夜。她才躺下不久,呼吸便趨緩趨勻。這代表大家都累了,你想,而每個人都早已學會要把握時間休息。另外,當然,這也代表大家都信任你,信任到能毫無罣礙地在一片未知的黑暗中安然入眠。
如此的黑暗裡,就連亮晃晃的營火也顯得妖異。是不是應該再叫一個人起來一起守夜?但人數不夠,而當你自告奮勇地守這一班時,大家也認為你一個人沒問題,此時此刻,再搖醒旁邊的弓箭手,似乎就顯得怯懦了。
四周闃無人聲,但夜蟲鳴叫與枝葉摩擦的細碎聲響倒是從不曾間斷。你忽然好想找人說話,但渡鴉現在正在前面半天路程遠的地方,就連黑狗也跑到營地外頭巡邏去了,訓練有素的夥伴甚至沒有發出任何鼾聲與夢囈,這讓你有種錯覺,覺得森林裡的活物只有你一人。
他們說,森林裡有著會迷惑人心的邪魅。
那些邪魅會幻化成你所熟悉的樣子,鄰居、同伴、朋友,甚至伴侶,用甜言蜜語引誘旅人,一步步走到森林深處,也走到生命的盡頭,最後,受到迷惑的人將倒在樹洞裡,枯木邊,或是巨石下的陰影處。他們說,走不出森林的亡者的腐肉,是邪魅最喜愛的佳餚。
你有點心不在焉地聽,還覺得用這種老方法欺騙旅人的邪魅,未免有些老套。你常在故事裡讀到,當這種東西變成不可能出現在現場的人,你總是對受騙的主角嗤之以鼻,你相信自己絕不會受騙。而可能出現在這裡的人,現在都在自己旁邊酣睡著。
不,你差點忘了還有黑狗。但也許你可以叫醒身旁的弓箭手,看他是否聽得懂那隻黑狗說的話。你是懂獸語的少年,只有你,你有十足的自信,預言裡的天賦就是你萬用的籌碼。
這樣一來,邪魅大概變不出什麼花樣吧?你倒想看看牠在你面前會變成什麼樣子。
彷彿應著你的思緒,東邊遠處的灌木叢開始擾動,就像有什麼東西正跌跌撞撞地走著,不懂得放輕腳步與隱藏行蹤。你開始警戒,仔細聽了一陣,發現那聲音直直地朝這裡過來。你正想撥熄營火叫醒所有人時,突然間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軒瀚?」
你的手僵在半空中,聽著那東西操著你熟悉的聲音、喚著你熟悉的詞彙,越走越近,越走越急,緊接著踏進了火光照得到的空地,用著你熟悉的形體──
你看見了你的母親。
母親也看見了你,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營火在你們中間搖曳,她看起來忍著要衝上前來抱住你的衝動。
「軒瀚?是軒瀚嗎?」
她壓抑著聲音呼喚著,而你腦海中一片空白,只能看著她越走越近。
「軒瀚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什麼也沒說就離開家裡,為什麼不回家?軒瀚?」
「我……」
「軒瀚……你知道媽媽很想你嗎?」
「媽……」
你覺得泫然欲泣。這裡的生活雖然充實刺激,卻使人驚心且疲累;大家雖對你深深敬重,卻也給了你無限的壓力。不只一次,你想起河堤上的夕陽餘暉,感到想念與後悔,但卻是一直到現在你才發現,這些想念和後悔,強烈到會讓你忍不住哭泣。母親啊!那絕對是你最想念的人之一,但你走得那樣莽撞匆忙,甚至沒有跟她道別。你最後一次和她說話時說了什麼?你印象模糊,但一旦開始了回想卻讓你愈發想哭,讓你滿懷歉意。你不由得應著呼喚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因為情緒激動所以蹣跚而行,那模樣就好像你兒時學步那樣──
「不行!快回來!」
不知是誰的聲音止住了你的腳步。之後一道金黃色的光忽然間裹住了你,你看見母親也困惑地停下腳步,但接著,形體在你面前一搖一晃,居然漸漸褪色透明,然後便像一陣煙霧般飄散而去。你還呆呆地看著眼前,就被法師拖到了營火旁邊。
「沒事吧?勇者大人?」
你才發現大家都醒了,全都圍上來,一個個用擔憂的眼神注視著你。你還沉浸在憂傷與不解的情緒裡,一時之間也只能緩慢點頭。
「太好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可惡的邪魅!竟然想傷害我們的勇者!」
「啊啊,您果然還是太勞累了吧?快去休息!」
你抗議說你的班還剩下一大半,但每個人都對你說這裡交給他們,於是你只能不怎麼甘願地躺進睡袋裡。你本來不想睡著,但睡袋裡的溫暖,卻烘得你越來越睏倦,不知不覺中,你已在夢的邊緣載浮載沉,意識漸漸模糊,大家的對話越來越聽不清,樹葉沙沙聲與蟲鳴逐漸退去,火焰的熱度還持續湧來,但營火燃燒的劈啪聲響就要慢慢地被夢境包裝成海浪聲。朦朧中,不知是誰的聲音這樣輕輕低喃:
「剛剛……那就是勇者大人的母親啊……」
你忽然之間就完全清醒了,而且開始生起氣來,把頭埋進睡袋裡,咬著牙,恨不得咬出點血來。你覺得十分惱怒:該死的邪魅!這下可好,被大家看到哭著叫媽媽的樣子,作為一個勇者還有威信可言嗎?
明天早上要是有人問起,你可要好好澄清──你一點也不想念你的母親。你這樣決定。

*台下
他們在妳身上潑了好幾桶水都沒能叫醒妳,最後,是道姑在妳額前拚命地畫符結印,又快又急地念誦一道道咒語,還在妳耳邊大喊,命令妳回來,妳悠悠轉醒之後,道姑累得跌坐在椅子上,直嚷著自己也需要收驚。
她說,妳差點就要一起過去了。
「不是告訴妳不能落隊嗎?不是告訴妳只能跟著我走嗎?」
道姑氣極敗壞地數念著妳,但妳只能瞪大眼睛看著她,無法回答──因為連妳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真的看到軒瀚了,還看到了軒頤。軒頤在打著彈珠玩呢,軒瀚……軒瀚坐在營火旁邊,看起來很勇敢的樣子……」
軒頤說軒瀚還沒過去,軒瀚在的那裡並不是死後的世界,你的兒子還活著,還活著,可是他究竟在哪裡?妳說著說著流下淚水,又哭又笑的表情最終轉變成純粹的慟哭。道姑沉默下來,嘆了一口氣,終於沒有再說些什麼。
那天晚上妳終於能夠沉入久違的深深睡眠之中,一夜無夢。
不過,接下來的一天妳卻在夜裡夢到了軒瀚,依然在樹林中行走。而後他就開始不時在妳的夢境出現,妳不如妳以為的那麼欣喜,妳只是困惑,因為不知道為什麼,妳夢裡的氣氛總是緊繃,而軒瀚所在的地方,背景總是殘破的村落與戰爭的火焰。

*偶爾的失敗能使劇情高潮迭起
你們正要抵達弓箭手的家鄉,這是前往眾王之王據點必經的路。不知道是否因為越接近風暴中心,所以眾王之王的眼線很多,他似乎掌握了你們的行蹤,三不五時就有小隊人馬找上你們,攻擊你們,有幾次你們還差點在夜裡遭受伏擊,幸虧有黑狗示警才逃過一劫。你們已學會更加地小心謹慎。
弓箭手站在村子入口,嘴唇發白。你們走近的時候就已經臉色凝重,因為周遭的森林有刀劍肆虐的痕跡,而村外圍也聽不見人聲。你們看著殘破的房舍和雜亂的街景,不知道該要怎樣安慰他。
「他們……說不定是到別地方避難了,」你想激勵他,「別想太多吧?」
「我不像您啊!您沒有家人牽掛,可以為了平定世界什麼都不想,但我不能!」
你想起在森林中說的拙劣謊言。其實不是,不是這樣,你想說,但他已轉身離去,而你沒有叫住他的勇氣,你沒有這樣的勇氣。真奇怪啊,你想,像你這樣的人,現在要去打魔王嗎?
「嘎啊!嘎啊!前面的森林有人!」渡鴉這時飛下來警告你們。你們彼此互看了一眼,趕緊離開村口向前奔去。你看見弓箭手握緊了手,跑在每個人的前面。
結果,居然還被你說中了。你們出現在村人聚集的地方時,引起了很大的騷動,但弓箭手一下子就被認出,場面從緊繃一下子變得溫馨而感人。你們受到熱烈的款待,各種村人東省西儉貯藏起來的食物,都被拿出來,像是開宴會一樣,你們知道這些東西的珍貴,努力推辭,許多東西只是淺嘗即止。
弓箭手被親人拉去敘舊了,而你身邊也聚集著許多好奇的人們。他們從你幾歲,問到你是怎麼來的;從習不習慣這裡,問到最喜歡這裡的什麼食物。他們聽到你的世界的樣子,還有黑狗找到你的過程,都發出不可思議的驚嘆聲。你感到有些陶陶然。
而你也問起了他們的情況。他們說,一個半月前他們的村子遭到一點攻擊,但幸好沒有人傷亡,但他們覺得再待下去會變得危險,於是撤離那裡。他們是森林的子民,熟知在森林生活的一切知識,而尤其這附近的森林,幾乎就像是他們村落的延伸。他們相信,保持高度機動就是保命的守則,所以他們不會在一個地點待太久。但這樣的生活對一些人來點辛苦。他們也這麼說。雖然知道是非常時期,還是有些人會抱怨,他們有些人擔心,這樣的抱怨會逐漸擴大,釀成更可怕的不滿情緒。
「不如回去村落裡吧?眾王之王已經破壞過村落了,他一定不會想到你們又回去那裡的。」你說。而大家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既然勇者大人都這麼說了,那就這麼做吧。」他們說。
人們緩緩地回到村落,盡量靜悄悄地,有些戰戰兢兢,但很多人都面露欣喜之色,畢竟在外頭的生活太不方便了,他們還是想念村落中的種種。等到幾乎所有人都進去了,弓箭手的母親還在村子口和兒子說著話。
「你要好好認真做事,知道嗎?打獵可以偷懶,但現在絕對不行!要做事就要有力氣,每一餐都要吃飽,晚上早點睡覺!你們都睡哪兒?什麼?睡袋?那種東西會暖和嗎?」
他每一項都笑著答應了。他母親叨叨絮絮叮嚀的那副樣子,也和你母親有幾分神似,你在一旁看著,忽然有些吃味。從森林那夜之後你就不時會想到你母親,有時甚至會覺得,她就正在某處望著你,但每當你回頭,卻什麼也不會看到。你要再看到你母親是什麼時候?你初來乍到的時候,很喜歡這裡,覺得等你完成預言的使命後,就可以在這裡生活下來,也許直到終老。但現在你明白,縱使已經習慣這裡了,你還是想念你以往的生活,等這一切結束之後,要你選擇,你會想要回去的。
想到這裡,你突然不安了起來。你會有方法回去吧?雖然黑狗沒有明講,但牠從這裡過去了又回來,總知道來回兩邊的道路的。你想著還要再跟黑狗問個清楚。弓箭在這時依依不捨地和村人道別完,微笑著歸隊。
「欸欸,太讓人嫉妒了吧?」你用手肘推他,而他搔搔自己的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們開始趕路。讓大家盡快回到安定生活的願望從沒現在再這麼真實,這麼迫切,你好希望自己是一隻渡鴉,能夠快點飛到你們的目的地,把一切都完結。你們衷心希望完結的那一天快點到來,也衷心期待那之後的美好生活。
「不好了!不好了!快回去!那邊好多人,拿著刀劍和斧頭!」
渡鴉的刺耳的叫聲打斷了你編織未來的思緒,牠在你們頭上焦急地盤繞,一遍又一遍地喊出令人擔心的訊息。
該不會是原本要追蹤你們的攻擊隊伍?你大吃一驚,趕緊告訴大家,帶大家往來時的路上跑,用盡力氣,全速地跑,其中跑得最快的,就是弓箭手。
你們到達的時候混亂正達到高潮,村人拿出任何可以揮砍的東西,努力想要抵抗,但顯然效果不佳。你看見已經有好幾個人倒下,身上染血,其中不乏剛才才和你交談過的人們。
不用你的吩咐,你隊上每個人就開始拚了命地幫忙村民,你們的到來多少提振了士氣,但抵抗依然花了一段時間。你們終於解決掉全部,開始醫治傷者,打理死者。牧師一邊治療和包紮一面落下不捨的眼淚,其他人面色凝重地開始清理環境,而你和弓箭手在冰冷的遺體堆中,發現了他的母親。
你知道你要負很大的責任,但你現在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只是直直地看著弓箭手的母親,移不開視線。那是他的母親,但卻讓你想起了你自己的母親,你彷彿又感覺到你母親注視著你的慈愛視線,然而你卻不想回頭,眼前這個親切的人,剛剛還在村口幾乎是意氣風發地對兒子說話,現在卻再也不會笑了……
「走吧!」你終於忍不住跳起來,用悲憤的聲音大喊「我們快走吧!去找那個眾王之王算帳!我們一定會制裁他的,一定!」
弓箭手用雙手摀著臉,顫抖著點了點頭。
於是你們繼續走下去。

*插曲
開始有人循著告示上的號碼打來,惡作劇的也有,宣稱看到很像的男孩的也有。有幾個妳一追問下去,對方卻開始支支吾吾,暗示需要談談報酬。妳不願鼓勵這些明顯就不安好心的人,嚴厲拒絕了好幾次。有時妳會擔心真有軒瀚的消息在他們手裡,但一聽起他們閃爍不定的言詞,就知道應該放棄。
還有一次有兩個人打電話過來,宣稱軒瀚在他們手上。
「妳兒子在我們手上!趕快準備錢把他買回來吧!」
妳一瞬間稍微動搖了一下,雖然妳真的想不出有什麼道理綁匪現在才打電話來勒贖。妳要求和「軒瀚」說話,話筒於是被交給一個少年。
「媽咪……」
電話那頭傳來帶著哭腔的叫喚,雜訊很多,況且聲音經過電話線傳遞後總是變了一個樣子,老實說妳還真不敢肯定到底是不是軒瀚。
「我見到你弟弟了,他說你沒去他那邊。」妳還沒多想,這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連妳自己也嚇了一跳。
話筒那一邊傳來彷彿更悲傷的哭聲,少年抽抽噎噎地說:「我好想念弟弟……媽咪救我……」
電話被傳回原先那兩人手上,他們還沒開口,妳就開始對著電話大聲嘶吼。
「這樣很好玩嗎?你們以為這樣很好玩嗎?利用別人很好玩嗎?欺騙別人很好玩嗎?」
妳對著電話大叫大吼,直到妳聲音啞掉而話筒傳出嗚嗚聲響提醒妳應該把電話掛上,妳重重地摔上電話,在電話桌旁的椅子上放聲哭泣。妳心裡知道不值得因為那些人,因為那種無聊事哭,但妳無法停止,妳想就算妳以為自己哭乾了,也總是能在想起軒瀚的時候,再哭出更多更多的眼淚。
另一次則是警察局的電話,那時他們從河裡面撈上一具屍體。無論再怎樣委婉地話聽在妳耳中仍有如晴天霹靂,妳想起當初有人看見像是軒瀚的人走在河堤上,心中更加地混亂。有一半的妳想趕緊去,但又有一半的妳拚了命地阻止,不要妳去面對可能的可怖事實。妳發著抖去了,但一看到他帶著的東西就知道不是,這不是妳的軒瀚。當然不是!妳怎麼可能認錯呢?
妳一面懷著罪惡感慶幸,但一面又為接下來會出面認出這具屍體的家庭感到難過,他們找到它,會是了結一樁心事,還是開啟另一場更無邊無際的憂愁夢魘?妳其實累了,真的真的很累,但妳不知道這樣痛苦折磨的日子,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而如果像這樣結束在這種地方,妳又能不能接受?
妳想大概不能。

*故事偶爾會結束在這裡
即使這是預言註定的一場仗,你們在它之前仍不免感到畏怯。劍士抽出了劍,用雙手握著,法師緊握著權杖的手指關節也有些泛白,牧師與弓箭手一如往常的沉默,但沉默中卻也帶著緊張。就連你也用指甲刮著劍柄上的三顆星,像是有點手足無措。但你也的確不知道確切該做些什麼,熱血沸騰地看最後打敗魔王的戰役,和自己親身參與其中,甚至領導一個團隊,居然是這麼不一樣的一件事──老實說比想像中還要困難好多。
黑狗大概是你們之中最胸有成竹的一個。你真的深深地感謝牠的信任。渡鴉則是因為曾被眾王之王的軍隊所傷,現在渾身散發恐懼的氣息。牠在門口時甚至想要逃走,但你說服牠和你們待在一起會比較安全。而你們進去時,眾王之王早已在那裡等候多時了,看起來還一臉悠閒的樣子。
「你就是眾王之王嗎?」你向他發話,而他從容地一笑,像是頗有把握的樣子。就算死期將近也依然沉著以對嗎?縱使是敵人,你竟然也有點佩服起這個眾王之王了。
「我是。我就是眾王之王,是超越王族的最崇高領袖,是統御諸界的主人。我的名在世界無人不曉,想挑戰我的地位的人,從不間斷地湧來,你們也只是其中一支,命運不會相差太多。現在,換你自我介紹了?我倒想問問:『你是誰?』」
「我?你居然不認識我嗎?」你不禁啞然失笑「我是黑髮黑眼的救世主,是懂獸語的少年,是雙胞胎裡活下來的那一個,是預言裡的人。預言裡,我將在世界彼端之外的地方被世界的使者找到,而後我將來到世界的中心,帶領眾人平息世界的擾動。」你滿懷自信地說,卻發現眾王之王不以為然地嘖嘖嘴。
「我說你……是騙子吧?你冒用勇者的名義招搖撞騙,而我,才是預言裡的真正的救世主。這就是你想除掉我的原因。」
「什麼?你?」這一陣搶白讓你驚愕,「別傻了……預言……你沒聽清楚預言嗎?」
「我當然知道預言,預言不就是你剛剛背書一樣背出來的那段話?首先,我也是如假包換的黑髮黑眼沒錯啊,而說到雙胞胎……我也是雙胞胎中的一個呢……」
他從懷中掏出他的項鍊,鍊子的末端綴著一塊灰褐色的,化石一般的東西,居然隱約是個胎兒的樣子,你望著那東西,沒來由地感到毛骨悚然。
「介紹一下,這就是我的雙胞胎弟弟,還在娘胎裡就已經死去了,但他化成堅硬的結晶,並且在我之後出生。我們可是這樣形影不離。你呢?要怎麼證明你是雙胞胎裡活下來的那一個?」
你覺得一陣噁心,搖頭看著那個自稱眾王之王的人和他的「雙胞胎」。
「我……我沒辦法證明,但我的確是啊!你發動那麼多戰爭,殺了這麼多人,還有臉自稱救世主嗎?預言……就算你這麼說……獸語……還有獸語啊!你不可能懂獸語……」
他搖搖手指阻止你繼續說下去。
「話不是這麼說的啊,兩邊的戰爭是我一個人的責任嗎?多少人自發地喊著你的名字拿起武器,砍倒我這裡的人?這你可曾數算過?全歸咎到我身上,只不過是你刻意醜化我的手段吧?而獸語……你最不該提起這個的,冒牌勇者大人。」
你順著他的眼神看去,看見從進到這裡開始就渾身僵硬的渡鴉。你看見牠的眼睛透露著瀕臨崩潰邊緣的恐懼,想要融入背景似地努力地不動。
「你還在那邊做什麼!過來啊渡鴉!」
說出這句話的是眾王之王。渡鴉發出一聲聲的粗嘎的鳴叫,振翅朝牠飛了過去。在場眾人看來是這樣。但你卻知道,渡鴉正在驚恐地尖叫驚呼,拚命地想要抵抗。
「救命!嘎啊──!救命!勇者大人救救我!救救我!」你聽見牠淒厲地呼救,彷彿被什麼不可抗拒力量拖曳著一般地飛著,停到眾王之王的手臂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呆呆地看著眾王之王彷彿溫柔憐惜地撫摸渡鴉的頸子,在渡鴉持續的尖叫聲中,一面說著:辛苦了,可憐的孩子,辛苦了。
然後一面將牠的脖子擰斷。
「哇啊啊啊啊啊──!你做什麼?你這是做什麼!」
你這時才終於回過神來,憤怒地向他衝過去,但他只一揮手,你就被震到後面去,還滾了好幾個圈,你抬頭看見他折下渡鴉的翅膀,剖開渡鴉的身體,從裡頭掏出一顆血紅的石頭。
「懂獸語是我一直以來的能力啊!倒是你,你一直都用它在控制著渡鴉的行動吧?不是嗎?為了拉攏你旁邊這群人來對付我,你還用了什麼卑劣手段?」
眾王之王說,看來十分沉痛的樣子,將石頭拋在地上。石頭向你們這邊滾來,法師伸出手撿起石頭,低頭仔細檢查起來。
「別開玩笑了……」
你無力地喃喃說著。那東西想也知道是眾王之王放進去的啊!渡鴉的傷口裡原來藏著這個東西,你不清楚那是什麼,但你想你終於知道為什麼你們的行蹤總是被掌握。然而你狠不下心來怪罪渡鴉,就是不能。你流下淚來。
「混蛋……為什麼要殺掉牠!牠只是一隻渡鴉啊!」
「我除去被邪惡汙染的東西,」眾王之王說「這是我的使命。」
「好過分……」你聽見劍士輕聲地說,一回頭卻發現她是面對著你。
「你居然這樣欺騙我們!」她甚至忘了抽劍,徒手直接怒氣沖沖地揍了你一拳,然後一臉嫌惡地看著你,法師抬起頭扶了扶眼鏡說:「唔,其實在一開始我就覺得有點奇怪了。」而牧師則悲傷地搖頭:「原來你的真面目竟然如此不堪……。」
「你們……在說什麼?」你感到一陣惡寒「喂!不要被這傢伙欺騙了啊!我們……我們不是一直一起走到現在的嗎?」你朝他們伸出手,大家卻一個個地後退,遠離你。你突然想到弓箭手還沒表態,而就在這時,一支羽箭俐落地貫穿你的肩膀,你轉頭看見弓箭手舉著他的弓。
「你害死我的家人!你害死我的母親!」
這是弓箭手悲傷又憤怒的吶喊,你看著他搭上另一隻箭,開始再次瞄準,而同時你也聽見黑狗的嚎叫,牠大聲喊著「不──!」但只有你聽得懂,而你卻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回應。
「我已經揭穿了你拙劣的騙局,冒牌勇者大人,接下來,是該給你應得的制裁了。」
你本能地抽出你的劍,但目的卻從擊潰眾王之王變成只是想保命。寶劍替你擋下了第一次攻擊,但你無力的雙手卻沒能握緊它,它在你摔倒時遠遠地飛了出去,落在你伸手不可及的地方,你焦急地想奔過去,卻被弓箭手的箭雨逼退。你驚恐地發現眾王之王嘴邊的冷笑,試著閃躲著弓箭手的攻擊,但幾乎是徒勞無功。
「這裡!」
你聽見黑狗的呼喚。不知何時,黑狗幫你叼起了寶劍,急急忙忙地朝你奔來,你滿懷希望地等著,但下一秒,牠周圍便升起了橘色與白色的光圈,而牠撞上什麼似地跌在裡頭,無法再向你走近一步。
「蘿菈,把那東西挖出來。」法師一隻手拋接著剛剛還在渡鴉身體裡的紅色石子,另一手的權杖發著光,冷冷地這麼說道。
「我知道。」劍士踏入橘色與白色的光陣裡頭。她無情地揮下她手中的劍,狗兒閃躲卻還是被劈中左身側,痛得鬆口放開了寶劍。
「不要!快跑啊!快逃!」你想起你的渡鴉,不禁絕望地大聲喊道。就在這時,幾支箭又扎到你的身上。你痛苦地大叫。
「不要再作戲了,」眾王之王說「沒有用的,今天我要在這裡了結世界的亂源。」
一陣強大的衝擊向你胸口襲來,那衝擊強到連四周的空氣都在震動,讓人站都站不穩,而你被狠狠擊中,飛了出去,撞擊在石牆上。還保持著意識,連你自己都很意外。
你被一根石矛釘在對面的石牆上,但讓你疼痛的卻不只是石矛貫胸感受,那衝擊就已經讓你覺得你的胸腔已然碎裂。還有更之前的一次衝擊,那時你的心,說不定就已經碎了。
「邪惡的眾王之王……你……會有報應的……還會有人來討伐你……而總有一天會有人成功……一定會的……一定……」
你原本想這麼說,但你連動嘴唇都顯得艱難,當然也發不出任何聲音,而你甚至還沒在心裡念完這句台詞,瞳孔就渙散而且再也無法復元。你甚至來不及想起你的母親。
你釘在牆上就像熊皮或鹿角的一份子,而不久以後也會像牠們一樣,體溫降到如石牆一般寒冷,連血都流乾──而眾王之王會在你的腳下幾吋的地方掛上標牌,牌子上將標上「失敗的『勇者』」。
很遺憾,真的很遺憾,你的故事結束在這裡,是的,有些令人不可置信。
不過,這種事應該偶爾也會發生才對。

*幕後花絮
那時候妳正在擦拭久無整理的客廳茶几,那一陣毫無預警的強烈心痛襲來,差點要妳跌坐在地板上。妳摀著胸口緩緩移動到沙發上,不敢用力呼吸。妳愣愣看著掉落在地板上的抹布,抹布張開成奇怪的形狀,看起來像是扭曲皺縮的晴天娃娃,白色的底上沾著幾抹黑色的髒汙,一副無比淒慘的樣子。
妳突然間感到不安且寒毛直豎,一方面因為這不祥的聯想,一方面也因為這突然的身體不適。
妳花了比平常還要久的時間搓洗抹布。累積許久的髒汙十分頑強,何況剛剛的胸痛還斷斷續續地持續著,雙手使不上力,抹布在水流中持續地溶出灰暗的條紋,不知怎麼地,妳覺得妳怎樣都無法將它洗清,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隨之升起,盤旋不去。妳無力地旋上水龍頭。
妳用緩慢的動作擰乾它,把它晾在它該在的地方,然後又打理了一下洗手台,接著用緩慢的腳步走回客廳,陷坐在沙發裡頭,不知應該要做些什麼。妳應該要等些什麼,有什麼東西就要來了,妳模模糊糊有這樣的感覺。妳盯著抹布剛剛在的地方,眼裡又出現了殘影,好一陣子之後,突然聽見了門外發出一陣聲響,像是有人正搔抓著門,妳心一動,迅速地從沙發上躍起,直奔向門口,滿懷希望地打開門。
「軒瀚!」
門外卻沒有任何人回應妳,妳還來不及感到失望,一團黑影就從妳腳邊竄進門裡,鑽進桌子與沙發間的空間。妳沒多想就關上門,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步步走向那團黑色的東西。
妳在那裡發現一隻毛茸茸的黑狗,顫抖著,雙眼中有深深的悲傷和恐懼,身上看來算是挺乾淨,但卻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傷口,最大的一個傷口在左身側,血才剛剛凝住。妳蹲下來仔細看牠,而牠居然不怕生地撲進妳懷裡,白色的腳掌在妳身上踏呀踏,發出細小的,像是正抽著鼻子的聲音。
「嗚……」
妳不懂牠身上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也只能抱著牠,安撫牠像是安撫啜泣的孩童。妳覺得牠正哭著,雖然可能只是因為妳也正哭著,所以看著全部的東西都正哭著。自從兒子失蹤之後,這種沒來由就忽然升起的悲傷和眼淚,已經成了家常便飯了。
但其實妳知道哭泣的理由,只是不想再次提醒自己。妳不知道的,其實也就只有剛才心痛的原因而已。然而很可能妳永遠也不會知道,就算妳看遍了各大醫院,做遍了各式各樣的檢查與監測;就算妳向朋友、家人、心理醫生說盡了妳的悲傷,而也越來越少說到一半就開始流淚;就算妳最後養了黑狗,對牠的陪伴滿心感激,並且有時會欣慰於牠的善解人意。
就算很久很久以後有一天,當妳說到兒子時,發語詞變成了「如果他還在的話……」
這時間將會久到足以讓妳能學習與心痛共處,因為心痛會一直一直繼續,因為傷口無法痊癒。但好在妳很勇敢,而無論如何妳將習慣──妳總會習慣的,妳總要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