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3日 星期三

歸途


鮮紅。無邊無際的、鮮紅。
新鮮、飽滿,令人垂涎欲滴的鮮紅。
咂咂嘴,腥臭的鐵銹味在舌尖綻放。
還不能休息、就算雙腿沉重的有如長眠在幽深的海底。
豆大的汗珠沿著小腿肚精實的肌肉線條滑落,漾出一陣淒厲的惡寒。
離開這裡!無數的神經纖維放聲嘶吼著。
生物本能鄭重、嚴厲的提出了警告──離開這裡,就算違背了大腦傳達的意識也無妨。
下意識地緊握手中的兵器,纖細、滿佈鏽蝕的鐵條伴隨著紊亂的喘息顫抖著。
自前額某處流淌而下的血液模糊了視線。在以暗紅色調為基底的世界中,有些東西顯的格外清晰……
那是兩兩成對、在黯淡的血海中載浮載沉的鮮紅色球體。
咕哩、咕哩,球體們在窺伺。咕哩、咕哩,球體們在呢喃。咕哩、咕哩…
……
……
……它們來了。
神阿──無良的神阿!請在給我們,一些時間吧……
……不──慈悲的神阿!請將這痛苦時光……永遠地──結束吧!



「喂、喂,起來!起來一下!。」身體被無禮的搖晃著。
伴隨著惡劣的心情,陳嘉祥醒了過來──從那血海之中。
映入眼中的是一張五官清秀、堪稱俊美的臉龐。若除去那險惡至極的表情,或許會是一幅賞心悅目的風景吧。昏沉的大腦如此評論著。
下意識地撫過上一秒才被銳爪刺穿、血如泉湧的喉頭。指尖傳來的熟悉觸感、滑下食道的粘稠唾液,沒有異常。
……只是個令人厭惡的夢嗎?
試著握緊雙拳,睡眠中斷引發的脫力感尚未退去。
微妙的不協調感。總覺得自己該存在的地方,不是「這裡」。
那麼……究竟是哪裡呢?貌似,有個非去不可的地方阿……

「這裡──這裡啦!」滿溢著煩躁與不滿的呼喚將他拉回了現實。
勉強撐起僵硬的身子,踩著有些不穩的腳步跟了上去。
「所以,你剛剛說我們現在要去幹麻?」
「……很好,這次輪到妳解釋了。我早說過,在這該死傢伙完全清醒前,根本沒必要跟他解釋任何事情!因為你馬上就要解釋第二次!」暴躁的青年氣得撇過頭去。
「嘻嘻……抱歉抱歉。」一旁的少女輕快地將青年推到一邊,轉頭向嘉祥扮了個鬼臉說:「其實是我有點睡不著,想說可以趁大家休息的時候去幫大家弄點吃的。你們之前買的零食也都快吃完了吧?」
「那幹麻連我們一起拖下水?我有對你說過我今天體力過剩完全不需要睡眠之類的話嗎?」青年答道。
「……果然還是要有男生在比較讓人放心嘛!不知怎麼的,就是覺得如果是你們兩個的話,一定會陪我來的。」少女歪著頭說。
「妳這個人阿──」披頭蓋下的外套遮斷了青年的埋怨。
「正好肚子也有點餓了,這裡勉強也算個車站,總會有販賣機什麼的吧?」陳嘉祥隔著外套揉著青年的頭說道。
「要問它們試試看嗎?」少女指著在四周遊蕩的「它們」說道。
「要是問它們有用的話我們現在就不用露宿在這種鬼地方,早就在家裡俏著二郞腿看電視了啦!還有,快將那件沒有品味的外套拿開!」青年甩著頭說道,但也沒有做出進一步抵抗,嘉祥也就繼續讓他掛著。
「你應該也有一件一模一樣的吧?」
「誰會穿這種東西!」
「那個……我好像也有欸?放到哪去了呢……」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走了一段不短的距離。嘉祥抬頭看了看立於道路正中、四面都被標有特定號碼的柱子。現在的位置是編號109,先前他靠著休息的那一根是編號71。
這些互相保持著約二十步間距、並排著撐起拱型天頂的巨大石柱是這個詭異空間中唯一的地標,目前可確認的有23到109之間的號碼。它們究竟從何而來?又將延伸到哪去?都還是未知數,就有如這永無止境的長廊般……
「欸欸?是7-11!7-11欸!」少女忽然指著前方興奮地大喊。
「不……是71,真想回去繼續好好地睡一覺……」嘉祥心不在焉地答道。
「還在發什麼呆!那傢伙要跑遠了!」青年用指關節狠狠地敲了嘉祥的肋骨一下,將他從沉思中驚醒。
抬起頭,他才發現就在前方不遠處,有一根相較於其他方形石柱來的巨大許多的圓柱,上頭以同樣平板的字體標示著「7-11」。
從側面看去,圓柱底部貌似有某種人為的切口,從中隱約透出不同於週遭以淡黃色為基調街燈的光芒。
──白光!日光燈管的色澤!現代文明的味道!
少女瘦弱的身影正在那蒼白的光線中興奮地揮著手。

「沒有……店員之類的嗎?」嘉祥環顧著店面四周道。
「面積約略十坪,沒有店員、沒有倉庫、沒有熟食區、當然也沒有微波設備,冰品櫃及熱罐箱倒是有。」青年隨手拋了一罐溫熱的奶茶到少女懷中,他自己則早已扯開一包洋芋片,靠著櫃檯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這些東西……沒問題嗎?」嘉祥遲疑地問道。
「那邊有附設收銀設備,請多加利用。自由心政嘛!」青年隨意拋了個銅板到身後的櫃檯中,便繼續與第二包洋芋片的頑固包裝奮鬥。
「不,我是指食用層面的顧慮。」
「在出現第一個因食用了過期封包食品而死的倒楣鬼前,我們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青年將被他扯的皺巴巴但仍頑強抵抗的洋芋片塞進嘉祥手中,自己則轉戰一旁的另一包卡崔娜薯條。
「……我去看看小芊怎麼樣了。」嘉祥將拆開的洋芋片遞給青年後說。
「回來的時候順便從門口帯幾個籃子回來。」青年一面以幾乎是魔術的手法分食著兩包零食,一面從架上掃走更多垃圾食物。
嘉祥在店的另一頭發現少女的身影。她正縮在牆腳默默啜飲著咖啡,腳邊擺放著兩個分別裝滿熱飲及冷飲的購物籃。
「怎麼突然安靜下來了?」
「嘻嘻……忙著喝奶茶。」
少女的笑臉被咖啡的熱氣醺的有些迷茫。在比平時更加紅艷的小臉蛋上,兩塊淡紫色黑眼圈相當醒目。缺少了睡眠對體力果然是很大的傷害。
「妳坐一下吧,我們要走的時候在來叫妳。」
「恩……」少女的答覆只剩下夢囈般的嘟囔。
提著兩大籃沉重的飲品以及繞道去店門前取來的數個空籃,嘉祥搖搖晃晃的回到青年坐著的櫃檯前。
「你去哪弄來那兩大籃的?」青年問道。此時他的身旁已經累積了一小丘的包裝殘骸以及另一座由完好零食堆疊成的小山。
「小芊她為大家準備的。」嘉祥答道。
「呿……多管閒事。啊啊──裝這麼多做什麼?汽水竟然裝了三大瓶?還三種不同牌子的勒。那些傢伙喝礦泉水就夠了!真是……」青年一邊從兩大籃飲品中挑出非必要的部分扔到一旁,一邊低聲抱怨。
最終,滿滿兩大籃的飲品被刪減到剛好能裝成一籃的數量,但冷熱飲仍然分開擺放,上面的空位用盒裝類零食填滿。大量的包裝類零食則統一塞進青年在櫃檯底下發現的塑膠袋。
整裝完畢後,兩人喚出店內剛睡醒、走路搖搖晃晃的少女後,踏上歸途。青年負責提籃子,嘉祥負責扛袋子。
「其實我這個意外的輕喔,要不要交換一下?」嘉祥甸了甸肩上看似巨大的袋子問。
「不用啦……我拿那個會看不到前面。」青年答道。
「我的……我的呢?為什麼只有我沒有?」一旁的少女嘟著嘴說。
「你只要拿著這個就了啦!」青年又丟了一罐奶茶道少女懷裡。是事先藏在口袋裡的吧?嘉祥想。
「唔……嘻嘻嘻。」少女用臉磨蹭著熱飲溫暖的表面,露出滿足的微笑。
「喂、喂!別靠到我身上來!」
「呼……」少女再次進入睡眠。
「就算是夏天,夜晚果然是會冷的呢。對女孩子而言。」嘉祥用寬大的肩膀撐住一旁搖搖晃晃的兩人,輕聲道。
「哼。」
為什麼……會有如此熟悉的感覺?
腦內的記憶告訴他們,彼此不過是「互相知道名字的陌生人」這種程度的關係。
但心理,卻有點不切實際的,想去相信彼此至少相識了半個世紀之久……
究竟該相信什麼?又有什麼……是值得相信的?
昏黃的燈光下,三人身子拖曳出一道滑稽的剪影,搖搖晃晃地,往那個他們應該歸去的地方走去。



陳嘉祥沒有來到「這裡」之前的記憶,他知道自己有個父母取的名字、並由此推斷他有一對父母。他能用語言與人正常的溝通,但卻無法想起描述某些特定的物體的單詞。
在這個「空間」中,有與他碰上同樣狀況的一群人。雖然無法想起實際年齡,但能隱約了解彼此年紀相去不遠。他甚至知道他們其中某些人的名字,除此之外一無所知。
這群人有男有女,是的,他可以分辨出雄性與雌性之間的差異。但他卻不能精確地判別每個人之間的不同,或是單一個體的特點。
唯一的例外是名為李名峰的青年,以及名為鄭雨芊的少女。
李名峰,黑短髮覆耳,掛在鼻樑上輔助視力的兩片鏡片是其特色。特殊能力是以眼神罵粗口。
鄭雨芊,綽號小芊。黑長髮過肩,平時大多束成馬尾狀。對照顧他人比照顧自己更加熱中,甚至會因此給他人帶來麻煩。
空盪盪的大腦內,完全找不到自己與這兩人共有的記憶。僅存的,只有一條條格式化的訊息。
他們究竟是誰?為何存在於此?
「這裡」是一道往兩側無限延伸的壯麗迴廊,唯一的立足點是位於迴廊正中的寬廣平台。四週的景色與某個名詞連結了起來──「車站」。
平台兩側設有讓某種交通工具行駛的軌道。軌道的保存狀況堪稱良好,但憑藉其行駛的鋼鐵巨獸卻從未到來。
會行經此地的,只有一輛破舊的小型載具。大約在三時二十五分前後,它便會驅動著殘破的身軀,發出老頭子嘯喘般的雜音、慢悠悠的晃過眾人圍繞著休息的70號石柱。863路,在車頭前搖曳的那塊鐵牌子上是這樣寫的。
若以二十四時制計算,概念上的一日內,這班車會來上六次。若將來到這裡的時間以此為依距換算的話,大約是十一個班次、兩天未滿。說長倒是不長,但在心理上,總認為自己早已遇難至少一周之久。
起初,這裡並不存在著「時」的概念,最先提起這失落的名詞的,是名為李名峰的青年:
那發生在最初的「時段」尾端。
「我說,誰能告訴我現在幾點了?」不耐的嗓音劃破粘稠的沉默。
無語。
無法理解青年想表達的含意。
良久,才有一道怯生生女聲答道:「其實……我一直很在意,手機上的這串數字。」
「手機」。又是一個嶄新的名詞,是在描述少女手上那小巧的立方體嗎?
「啊啊──就是這個!三點五十分,直接說出來不就好了嗎?你說這東西叫什麼來著?」李名峰無理的搶過那東西,好奇地研究上頭的小銀幕。
「手機!大家身上都應該有一個才對──我總是有……這種感覺……」名叫鄭雨芊的少女答道。
「我怎麼不記得……唔!這是──」感到驚愕的,不只有李名峰一人。在場諸人幾乎無一例外的從口袋或是隨身背袋中翻出了類似的物品。
手機,能藉由電波訊號達成通訊效果的儀器。附設有傳遞文字訊息、鬧鐘、拍攝、以及聯網功能。
某些東西連結了起來。
是啊,那是現代人必備的生活道具,省時便捷、易餘攜帶的好東西。怎麼會忘了呢?陳家祥擺弄著從褲袋中翻出的手機想著。
「噹──噹──」宣告著結束、昭示著開端的鐘聲忽然響起。雄渾的音色在管道間回蕩,甚至連高聳的迴廊都為之動搖。但終究,是出不去的──那時的他們,並不了解其中的涵義。
就在此刻,所有人的手機上,都無聲的呈現出一項事實──現在時間:零點零二分三十二秒。
「……這是在搞什麼?」李名峰來回比對著手中的兩台手機,驚愕之情溢於言表。
在三點五十九分五十九秒之後,只有一片虛無。曾經存在那裡的二十個小時被抹殺了,無處可去的指針只能回到最初的起點,繼續那看不到終點的旅途。這個世界的時間,以四小時為單位無盡地──輪迴著。他們以四時為一「時段」,計算這扭曲的現象。
無限延伸的迴廊、停滯不前的時間、沒有出口的單行道、以及唯一的一班863路巴士。
這就是他們的現實。



「喂。」一包海苔口味洋芋片迎面砸來。
抬頭。李名峰迎面走來,懷中捧著三大包零食。
檢查手機。現在是三點十二分。只要再過四十八分鐘,他們就要度過在這裡的第四十八個小時。右上角的收訊欄位依然空空如也。
「還記得之前跟你提過的事吧?」一旁的青年問道。
「恩。」
「差不多該像他們說明情況了吧。」青年頭來詢問的眼神。
「那就……由我去對大家說明吧?」嘉祥清楚地捕捉到了青年眼中一閃而過的期待。
「恩,確、確實這樣比較好。由我來說的話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接受,呿、一群渣榟。」
青年正有意無意地依賴著自己,陳嘉祥從先前的數次交談中就已經確認了這一點。
客觀上來看來,自己擁有高達一百八十五公分的身高、輪廓分明的堅毅臉龐、經過嚴格鍛鍊地強健體魄、以及渾厚低沉的嗓音,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來都比眼前的臭臉美少年要可靠許多。
即便心底升起一股淡淡的不協調感,但他卻很快的甩去不安,大步走到石柱前,擊了擊掌朗聲說道:「各位!注意這裡!」
微弱的吵雜聲停了下來,數十道目光無聲的凝聚到一點。
「想必各位都注意到了,在每個時段三十二十五分時,行經這裡的863路巴士。同時應該也注意到了,『它們』擁有的唯一一項規律行為──『它們』會有意識的等待這班車的到來,並利用它來移動。若把『它們』視為這個世界的原生住民,那我們是否可以合理推測,那班863號巴士或許是離開這裡的唯一途徑?」稍微喘口氣。
底下的眾人竊竊私語著,但音調明顯的漸漸提高。這個空間有種讓人頹廢的紛圍,無論是缺失的記憶、還是一成不變的風景。雕樑畫棟的石柱有如被上一個世紀遺物,靜靜的被拋棄於此。歐式的圓拱型天花板更有如一塊精美的蓋子,將這個空間密不透風地封的嚴嚴實實。
毫無理由地,讓人想要放棄逃走的念頭。就這樣在這裡慢慢腐朽,似乎輕鬆的多。
「這些都是……你的推測吧?」
「要是這個鬼地方真的沒有盡頭怎麼辦?我們不是會離補給食物的地方月來越遠了嗎?」
「我死都不要跟那些傢伙搭同一班車──」
「『它們』不都是爭先恐後地上車嗎?我們有辦法擠上去?」
「……若分散搭乘的話勢必得犧牲掉一部分的人……」
「還是留在原地等救難隊來吧……。」
「乾脆遷移到便利商店那裡去!有食物又有容身的空間!」
從一絲細小的波紋開始,盪出了毀滅的不協調音。
「──真是囉唆。嘉祥!過來幫我。」身後的青年啐了一聲,隨即自顧自地搬起行李。

兩人提著各自的行李來到巴士往常停靠的位置,現在時間是四點二十分,已經可以隱約聽見遠方傳來的吵雜驅動音。
首先是帯著幾個朋友默默的湊過來的小芊。
接著是幾個鬼鬼祟祟、佯裝成為了各式各樣理由接近的傢伙。
最後,所有人都跟了上來。沒有任何的不自然,就好像他們本來就應該在這裡一樣。
嘉祥相信這是李名峰這個人的「力量」,即便本人並沒有發現,其實他對這個群體中的每個人都瞭若指掌。這團人裡面嘉祥至少有半數連名字都叫不出來,但李名峰確能掌握每個人的喜好,這點在分配物資時便可看出端倪。對於他的分配沒有人有半點怨言,每個人都得到了符合期望物資。
海苔洋芋片確實是我最喜歡的零食……嘉祥心想──人們是跟隨著他的背影聚集起來的。
863號巴士確實一如預期的搖擺著破爛的軀殼進入他們的視現中。緩緩地,有如斷氣般的吁了口氣,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



「它們」在外表上看來,與一般人無異。高矮胖瘦、男女老幼、各行各業無所不包。不如說,它們就如同在車站中穿梭的普羅大眾般,是在正常不過的存在。它們彼此之間沒有明顯的交流,對於遇難者的接觸也是毫不搭理,就只是日覆一日地,掛著呆板、了無生氣的面容,蹣跚地在停滯的時間中不斷徘徊。
不知不覺間,它們已經圍了過來。沉默的包圍網結構相當鬆散,但它們確實有意識的往巴士停靠處前進。然後,它們全在距離眾人約莫五公尺的距離外停了下來。
「不要……輕舉妄動……」李名峰輕聲道。
最初,是令人難受的沉寂。它們只不過是張著死魚般的混濁眼珠,無聲的瞪著眾人。
但這微妙的平衡,都在一名少年無意間觸碰了巴士外開的車門後粉碎。
「唰──」野獸露出了銳牙。
完全擺脫了行動遲緩的成見,它們以幾乎是狂亂地、超乎常理地動作蜂擁而來。

「混帳──離開這輛車子!」人群驚慌地一哄而散。
野獸的目標並非狩獵的人類,它們只是狂暴地排除一切自身阻擋於自身與巴士間的物體,無論是死物或是活物。
人群中唯一走避不及的,是那名離車門最近、引發這一切混亂的少年。
「去你的──」少年的拳頭狠狠的埋入為首野獸的臉中。
對手身子一軟,一頭栽進平台與軌道間的間隙。
「成、成功了?」少年不敢置信的看著自己的拳頭。對手意外的脆弱嘛……少年心想。
他的妄想,只持續了不到兩秒。
強烈的衝擊排山倒海而來,巨大的震盪甚至將高聳的天頂整個掀了過來。少年一時之間還無法理解,眼前這個顛倒的世界。
少年努力地想要為這異常的視角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但意識卻漸漸污濁……
──倒轉過來的……原來是我嗎?
「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以一聲淒厲的慘嚎為信號,人們四散奔逃。
他們都清楚的看到了,那從間隙中一閃而過、來自地獄的惡鬼──乾枯、蠟黃的皮膚,漆黑、毛糙的鬃毛,以及那雙鮮紅的令人心寒、寄宿著瘋狂與暴虐的眼珠子。
863路巴士完全無視它所引起的慌亂,擺著滿載野獸的身子,以它一貫悠閒的步調揚長而去,留下身後不知所錯的人們。嗜血的惡鬼則早已不知所蹤。
恐懼的漩渦互相牽引,彼此增幅,慌亂的連鎖不斷的擴大。人們漫無目的逃離著身後不存在的敵人,脆弱的集團意識瀕臨崩解。
「別吵別吵!這邊!通通過來這邊!」李名峰聚集了少數沒有失去理性的同伴,努力的掌控局勢,安撫失控的人群。
憑藉著沙丁魚般的危機意識,驚惶的人們勉勉強強聚集了起來,但誰都不想當那個位於最外圍的倒楣鬼。
「混帳東西!擠什麼擠?是男人就給我滾到外圍去,讓女孩子進來!別哭、別哭啊──讓妳們聚集起來不是為了讓妳們抱在一起哭的啊!」在李名峰的調度下,勉強完成了由男性在外圍充當肉牆,女性聚集在正中央的防衛隊形。
陳嘉祥站在離人群有一小段距離外的石柱後方窺伺慘劇發生的現場。
沒有血跡、沒有屍體──也就是說不能排除存活的可能性。
將照顧眾人的工作交給李名峰後,他已經在這個位置站崗了十來分鐘。沒能趕上巴士的「它們」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自顧自地蹣跚離去。
但他心底總是盤旋著一股莫名的不安。他隱約察覺到了,從那一刻起,有某些東西永遠地改變了。
「喲──」嘉祥警覺地轉過身。迎接他的,是少女無邪的笑顏。而在那之後的是……
「呀!」強硬的將少女拉開,失去重心的少女跌進了嘉祥懷中。
就在少女原先站立之處,一名作上班族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歪著頭、困惑的想從面前空無一物的空間中抓取些什麼。
「呃……」他黯淡的雙朣中,爬滿了蛆蟲般的血絲。
「咿──」少女的尖叫被嘉祥的手堵在口中。
「小芊別叫,靜靜的聽我說。」嘉祥低聲道:「等一下,我就會放開你。從那一刻起,我要你拼上全力、死命地跑。到大家那裡去,要李名峰帶著大家去7-11,這裡已經不安全了……」
懷中的少女點了點頭,但隨即又向他投來疑惑的眼神。
「我會回來的,別擔心。乖,我數到三就放手。」嘉祥一面安撫著少女一面低聲倒數:「一……二……」中年男性帯的疑惑的表情慢慢的靠近。
「──三!」用宏亮的聲音喊出那起跑的暗號。懷中的少女向一陣風般繞過中年男子,向眾人聚集的地方奔去。
嘉祥靜靜地看著那纖弱的背影消失在石柱的另一端。他的四周不知何時多出了好幾道人影。它們並沒有離去,反而採取了迂迴行進的策略無聲無息的包圍了這個區域。
「那麼,你們想幹些什麼呢?」



「是誰允許那個傢伙就這樣跑去送死的?」李名峰氣急敗壞的吼道。
「小芊,你帯他們去那間該死的便利商店,記得用重物封死大門。我去把那個笨蛋帶回來!」青年丟下這樣的話語,正準備轉身離去時,身後一股微弱的拉力阻止了他。
「……放手。」他幾乎是用盡全力吼道:「給我放手!」
但背後的那股拉力沒有非但退縮,反而以之為中心多出了一大塊溫熱、潮濕的區域。
「嘉祥……嘉祥說他會回來!」少女將整張臉埋在名峰的背上,顫抖、但堅定的說道。
「將女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之後,我們再陪你回來吧。」模糊的視線中,彷彿聽見身旁的同伴這麼說道。
一行人無語地前進著。
李名峰覺得背部濕粘的觸感相當煩人,索性將那件被淚水沾的一塌糊塗的衣服脫了下來。
「拿去弄乾淨妳那張髒臉。」一旁的少女露出了虛弱的微笑,轉過頭繼續蹂躪那件衣服。
一路上,他們沒有預見任何「它們」,這世界沉浸在虛偽的靜謐中──風雨欲來前,總是特別寧靜。
還未到達便利商店,一行人大老遠的就察覺到了前方的異狀。
無數的身影在日光燈的照射下,拖曳出長長的影子,這裡已成了野獸的狂歡派對。
「沒聽說這些傢伙喜歡吃零食啊……」李名峰扶額道。
「這下該怎麼辦?」
「死定了──我們死定了!就像嘉祥一樣!」
「那傢伙肯定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所以一個人溜走了啦!媽的。」
「通通給我閉上嘴跟著!」名峰喝道。
他冷靜地領著一行人在石柱間迂迴行進,悄悄地繞到了石柱的另一側。光滑的壁面上,一扇一人高的小門輪廓若隱若現。
打開小門,一如他預期的,圓柱內採用了雙向斗室的設計。在另一側,存在著一模一樣空間。當初就察覺到以這根柱子的體積來看,便利商店所占的規模實在太小。
斗室內沒有任何照明設備,只能隱約分辨出角落似乎堆放著大量的物品,估計是被當成倉庫使用。眾人藉由手機的微光搜索一陣後,在墙腳堆放的急難救濟器材中翻出了幾根蠟燭,才取得了最起碼的照明。
「那麼,我們去找那個笨蛋吧。」李名峰在休息了半晌後說道。
回應他的,只有蠟燭輕柔的低語。
「……他會追上來的。」有人這麼說道。
「他肯定找到了另一個比這裡更安全的地方了。」另一人如是說。
「我們已經喪失了最佳的援助時機。」一人這樣下了結論。
「你們──」他即將爆發的怒氣尚未宣洩,就被一聲重物撞擊門板的聲音打斷。
一瞬間,眾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不遠處的門板上。
──被發現了?
名峰懸在心上的大石轟然落地,「真是的……這小子總算有點腦袋。」他失笑道。一旁的小芊三步併做兩步,就要去開門。
「慢著,你們要怎麼確定外面的是嘉祥?而不是其他『東西』?」又有人問道。
「因為嘉祥他──」
「不,小芊。他們說的對。由我來確認,門外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名峰將嘟著嘴正待辯解的少女推到一旁。
他放輕腳步,小心翼翼的靠近門邊,低聲道:「你混帳,還知道要回來?」
「嘿嘿,沒想到你們竟然找的到這種地方。」門的另頭,傳來嘉祥那獨一無二的渾厚嗓音。
「真是你!」李名峰興奮地叫了出來,正欲開門迎接同伴的歸來時,卻被門外那雙手臂阻止,只開了條半大不小的縫隙,正好可以看見那高大的身軀倚靠著門板歇息著。
「怎麼?被揍的沒有臉進來?」
「哈哈哈……那些傢伙雖然沒用,但一整群一起上還真讓人吃不消。」
「有什麼話進來再說,我保證不會看著你的臉笑出來。」
「……你就由著我這一次吧。」
「首先,有幾件事情要報告。」嘉祥話鋒一轉,切入了正題。名峰也只好隔著層門板聽了起來。
「『它們』正在變異,雖然還不到惡鬼的程度,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們對我們已經產生一定程度的敵意,要做好情況將會繼續惡化的心理準備。另外,它們的仍然會對863路巴士產生反應,但舉動變得更加凶殘,我認為它們正有意無意地阻止我們與那班巴士接觸,這點值得留意……」
「簡單來說,現在狀況變得很糟,未來甚至可能變得更糟。是吧?」名峰不耐地問道:「你背上的淤青看的我都痛了起來,拜託你進來好不好?」
「別說我了,說說你的事吧。你打算拿那輛巴士怎麼辦?要帶著大家犯險的話最好盡快,拖的越久,成功率只會越低。」
「別跟我說這些!要說你進來跟他們說個夠!他們相信你──」
「不,他們相信的──是你;依賴我的──也是你。」嘉祥無情的打斷了名峰虛弱的辯解。
「……算我求求你了,是時候進來了吧?」名峰苦苦哀求著。
「不,是你把門關上的時候了。」嘉祥堅定的說道。
「聽我的,轉過身去……」名峰依言轉過身,他體內的某一部分仍然相信著,這不過是個稍嫌惡劣的玩笑,只要聽話地轉身,那個叫做陳嘉祥的男人就會笑嘻嘻地踹開門,悠閒地告訴大家他是怎麼痛宰那群王八蛋。
「……你的腰,很痛吧?」徒勞地編織著毫無意義的話語。
「我都快忘了有腰的感覺了呢。」一派輕鬆的答覆。
名峰感到他赤裸的背脊上一陣溫熱,一件品味極差的運動外套撲天蓋地的蓋了下來,遮蔽了門縫引進的微光。
「你即將再次背負的東西,比想像中要來的沉重許多。而且這次,沒有我在背後幫你了。去吧!你得先試著……自己起跑。」他能感受到一雙結實的手臂在他的背脊上重重地推了一把。
──某些東西連結了起來。
腦中流過一幅幅鮮明的意像。
橘紅色的夕陽、靛青色的草皮、金黃色的跑道。
遠方,有一人正奔馳著。
他在等待,那人的到來。
在心中默默地倒數──
(……五)
這日的夕陽依舊很美。
(……四)
溫和的薰風拂過髮稍。
(……三)
鼻尖感受著初割的青草香。
(……二)
指間傳來跑道飽滿的彈力。
(……一)
「交給你了,隊長!」來自背脊的熟悉衝擊。
「噢──」
那是發生在遙遠的過去,如夢一般的「日常」。
絕對、絕對會帶著你們一起回去的──立下了這樣的誓言。
青年的雙眸中已經沒有迷惘。
「喀嚓。」輕輕地帯上身後的門。在門的另一頭,傳來陣陣妖異的嚎叫──悔恨、懊惱的低吼。獵物縮回了洞裡,看來,還要再等一些時日、再等一些時日……

「我們已經失去了七個人!七個!這一切都只因為你提議要去搭那愚蠢的巴士!而現在你竟然還敢在大家面前提起這檔事?」尖銳、無情的質詢。
「在犧牲了這麼多條人命作為代價後,我認為這個提案確實不妥。」客觀、理性的開導。
但絕不能就此妥協,摯友最後的請託,絕對要將他貫徹到底!
「嘉祥他,死掉了嗎?」一旁的少女紅著眼眶問。
「我不這麼認為。」名峰答道。在門板的另一頭,沒有血跡、沒有屍體──無法判定死亡。
「在遭受『它們』襲擊而失聯的七人之中,沒有一人的死亡是能被確認的。也就是說,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與『它們』交戰必須背負失去性命的風險。用個最簡單的比喻:這就像是一場集團性遊戲,失敗的單一個體會被判定為『出局』,若團隊在遊戲中勝出,就不會被判定為『失敗』。」他玩弄著文字,組織反擊。
「你把這一切……當作遊戲?」
「只是道理相同罷了,這世上不存在不需攻略就能破關的遊戲;自然也不存在藉由放棄得來的成功。連一步都不敢踏出去的傢伙,連跌倒的資格都沒有。」他了解的,這是相當卑劣的行為。
但為了突破現狀,必須在人們的心中點起一把火。唯有從靈魂深處延燒而出的怒焰,才能在這凋零的時空中捲起一陣清風。
「退個一百萬步來說,假設失聯的七人無一例外,全數罹難的話,那麼站在這裡的我們不就是憑藉著他們失去的生命苟活至今?難道要讓他們借給我們的性命在這間佈滿灰塵的斗室裡漸漸腐朽?」慷慨激昂的演說震懾住了聽眾的心靈。李名峰彷彿見到一盞盞燭光在幽暗的斗室內逐一點亮。
──只差一步了。
李名峰從一旁的雜物中翻出一大捆前端繫著髒汙抹布的竹竿分發給眾人。
「人與獸,先天上便存在著體能上的差異。客觀看來,人是勝不了獸的。對我們來說,『它們』是絕對的強者。」他端詳著手中的兵器道:「但弱者也有弱者的戰鬥方式,這就是我們的『牙』!」
「其名為──風塵爵士。」
「而我們的『魂』則在這裡,」他將一件品味低俗的淡藍色運動外套有如旗幟般繫在風塵爵士消瘦的頸子上,如是說道:「很久以前,這世上有過一種怪異的機構。他們會將特定年齡層的人們聚集在一起,毫無來由地使用一種特殊身分將原先毫無交集人群聯結在一起。很奇妙對吧?」
「──不過是穿上同樣款式的衣服,彼此就成了『同類』。這件難看的外套中,寄宿的就是那千古流傳的精神。」外套的領口上繡著它主人的名字──陳嘉祥。
「這是人類的證明,」青年一面說著,一面取出另一件繡有自己姓名的外套,有如披肩般繫在腰上說道:「身後飄逸著蔚藍的即是同伴。」
底下的聽眾如大夢初醒般地開始翻找隨身的行囊。果不其然,每個人都有一件品味糟糕到極點的淡藍色運動外套。
「總覺得……有股懷念的感覺。」少女一面隨著眾人將外套繫在腰上一面說道:「我也會努力的,總覺得……給大家添了相當多的麻煩。」
「不需要勉強去改變自己啦,」名峰擺擺手說道:「我們都在漸漸的回想起一些丟失的東西,但也難保不會再次忘記。而現在,我們只需要做我們做得到的事就足夠了。」
「妳也是一樣。」他揉了揉少女的額頭。
「好啦,首先我們的作戰是……」
「慢著,憑什麼又是你來指揮大家?可別忘了是誰讓我們流落到這步田地。有本事自己帶頭衝出去,別老是安全地躲在後頭!」一如既往出現的質疑。
──大魚上鉤。
「其實……我正好也有這個打算。」名峰一派輕鬆地答道:「喂,那邊的傢伙!把門給我打開。」
「笨蛋,別聽他的──」阻止不及,通往地獄的通道已被打開。
──「它們」來了。

充血的雙目、扭曲的面容、以及無意義的嘶吼。它們已經墮落成更加兇殘、可悲的生物,嗜血惡鬼的身影若隱若現。
人們卑微的自尊在恐懼再次瓦解。
只是有如野猴子般地示威吶喊罷了。

說到底,沒有人真心認為自己可以勝過這些生物。雖然自己沒有對抗它們的勇氣,但身旁這人肯定不一樣。有了他,自己將無所不能。
──只是自私的,將一切希望、責任、未來單方向地強加於他人罷了。
在這裡,一切都將靜靜的腐朽,就連人心也一樣。
這群人究竟有多少能耐,自己是最清楚不過的。但如果他們本身毫無知覺的話就沒有意義,真正重要的東西,必須自己去找回來。
還記得嗎?何謂「疾風」?他單膝跪下、上身前傾、指尖觸地,將身子延展成弓形。
──起跑。
「想辦法跟上來吧,垃圾們。」
我比任何人……都來的相信你們。
狹小的斗室內,吹起了狂亂的沙漠龍捲。在塵埃落定後,青年、野獸皆不知所蹤──連同尚未傳達到的話語。
一條被強風掃進斗室的破爛抹布,是風塵爵士最後的嘆息。



是的,在這個停滯的空間內,也吹起了風。
那陣來自某個遙遠夏日的薰風,確確實實的吹入了每一個人心裡。
這時空中不可變動的的至高法則產生了動搖──不可逆轉的崩壞連鎖已被啟動。
野獸們鮮紅的雙目中,被灌注了淡藍色的瘋狂,彼此扭打、撕扯著消失在黑暗中。
精美的雕塑品有如隕石般墜落,但在落地之前就化為細小的塵埃隨風消逝。
人們撒開雙腿奔馳著,彷彿這是短暫的人生中最後的機會般。
他們想起了,自己還有個──必須回去的地方。

在遙遠的彼端,863路巴士正慢悠悠的行駛著。一行人宛如野犬爭食般,爭先恐後的追了上去。
跑在最前頭的少女將隊伍拋在腦後。一個小墊步,成功捉住了巴士搖搖欲墜的後照鏡,病重的鋼鐵野獸安分地停了下來。
「幹得好!小芊!」
「妳太棒了──」
「愛死妳了!」
與興奮的眾人呈極度反差的,是少女呆然、慘白的面容。

「不在這裡……」少女道。
「小芊?」
「慢著,妳想做甚麼?」
「不可以上來。」少女輕輕關閉車門。
「……妳,該不會想丟下我們吧?」無數隻怨毒的血色雙目怒視著。
『妳只需要做妳做得到的事就足夠了。』一陣柔和的暖意從心底升起,流遍全身。
「對不起呢。」少女笑了。蒼白、虛弱、但堅強地笑了。
她找到了,她力所能及之事。
取出手機,撥號。
「嘟……嘟……」右上角的收訊欄位中,有一格微小的方格奇蹟似的閃耀著。
「嘟……嘟……」
「……喀擦。」這樣就結束了。
伴隨著話筒那一頭的細碎聲響。巴士、少女、以及世界一同爆炸了。



鄭雨芊和大家一起,做了個很長很長、很真實、很可怕的夢。

──而現在,是時候醒來了。
腹部傳來陣陣難耐的劇痛,卡在狹小空間中的身體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狀。
強忍著疼痛深呼吸,每呼出一口氣,禁錮身體的束縛就鬆開了一點點。反覆幾次後,總算是從那狹小的縫隙中鑽了出來。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具幾乎要被強大外力給夾成兩半的壯碩男屍。承受劇烈撞擊的車殼狠狠的咬入男屍腰際,兩者幾乎要融為一體。但他仍然挺了下來,到死都守護著她方才容身的小小縫隙。
──不能哭!
小芊撇開頭,蹣跚的搜索著車門的方位。無數的軀體散落各處,死透的、頻死的、半死不活的,加起來總共三十二具,她心想。
──還不能哭!
最後,她沿著一條較新的血痕找到了開啟的逃生出口。殘留在變形的門板上的肉末與血漬皆尚未乾涸──還是新鮮的,紅色。
一具破損程度與勝於其他死者的屍體趴伏在門前,他的身上佈滿了各式各樣的傷痕──那是力戰的證明。這是他的勝利,以最後的一口氣開拓了同伴的一線生機。
絕對──不能哭──
她顫抖的雙腳踩碎了掉落在一旁的鏡片。那個,很貴的。
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汽油味,死亡的樂章正無聲無息的醞釀,她不能讓那發生。
「啪搭。」踩到了一攤氣味強烈的液體。
「找……到了。」少女用自己纖弱身軀堵住那汩汩流出死神之刃的裂隙,賭上自己的肉體向死神挑戰──作為死亡樂章中的頑固休止符。
「嘻嘻……」還剩下最後一件事。
她掏出手機,撥號。
「嘟……嘟……」右上角的收訊欄位中,昭示著奇蹟的小方格再次回應少女的召喚。
「嘟……嘟……」
「……喀擦。」
這樣……就結束了。
現在,可以哭了嗎?
電話的那頭傳來陣陣雜亂的噪音。
『這裡是永安分局!妳、妳是安林高中的鄭雨芊嗎?現在人在哪裡?妳知道同學們的下落嗎?遊覽車在隧道內遇難的事妳知道多少?喂!喂!能夠說話嗎?請妳說些什麼吧!』
……說些什麼啊。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