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3日 星期三


      
塔因斯是座寧靜的小鎮,座落在三面環山的盆地裡。
這座小鎮曾經繁榮興盛,長途跋涉的旅人於此稍作歇息,才從小鎮啟程前往首都。然而就在十年前,小鎮附近開鑿了山洞,讓貿易商隊和投機者們再也不用為了繞過綿延的山脈而駐足在塔因斯過夜,導致蒞臨小鎮的人大大減少了。所幸偶爾還是會有零星的貿易商隊經過,這勉強維持了小鎮居民的生計。
而在塔因斯的邊緣有一座茂密的森林,森林裡有一群孩子正把兩個男孩圍在中間。其中一個男孩身材比同年齡的孩子都要高大,另一個則瘦小許多。瘦小的男孩左腿有些殘疾,拄著對他來說過大的拐杖,他的右手盛著一隻受傷的蝴蝶,鱗翅破碎動也不動。
高大的男孩先聲奪人,指著瘦小男孩的鼻子:
「是藍諾弄死牠的!」
「才不是!明明就是哈特!是哈特把牠壓死的!」被稱為藍諾的男孩挺直腰桿,高聲回應。雖然他的身材不如眼前高大的男孩,氣勢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哈特被罵得心虛,從人群中拉出另一個怯懦的男孩。
「不、不然你們問法蘭克,他可以作證!」
「可、可是……」
「法蘭克,你沒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吧!」哈特語帶威脅,法蘭克的身體震了一下:「我……對!我有看到,是藍諾的拐杖沒撐好,不小心跌倒才壓死牠的!」
「法蘭克,你怎麼可以說謊!」藍諾高聲抗議。
「我、我沒有說謊、沒有說謊……」男孩退到一旁,低頭不語。
「法蘭克才沒有說謊,是你這個臭瘸子在說謊!」哈特臉上一副勝利的表情,開始煽動圍觀的孩子。
「我們不要跟臭瘸子一起玩,他只會說謊和搞破壞!」哈特高聲說道。
「你閉嘴!」藍諾大吼。
「怎麼樣,我偏要說!藍諾是個臭瘸子,只會說謊和搞破壞~他是個沒人要的野小孩,因為他的爸爸媽媽最討厭臭瘸子~」哈特邊唱邊跳,孩子們受他的影響,也紛紛跟著唱了起來。
藍諾握著拐杖的手開始發抖,呼吸急促。
「你不要再唱了!」
眼見眾人附和他,哈特顯得樂不可支。
「不要,我就是要唱。藍諾是只會說謊和搞破壞的臭瘸子~藍諾是沒人要的臭垃圾~
藍諾的臉脹得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
圍觀的孩子們邊笑邊唱,人群中有人接著說:「野小孩加上臭瘸子,那就是野臭瘸子囉!」
另一人附和:「所以藍諾就是只會說謊和搞破壞的野臭瘸子垃圾大笨蛋!」孩子們哄堂大笑。
哈特立刻把句子編成了歌,帶領孩子們唱了起來:「說謊、跌倒、搞破壞全包在他身上,他就是野臭瘸子垃圾大笨蛋──藍諾~
孩子們再次哄堂大笑。
藍諾耳裡聽著難堪的字眼,下唇被牙齒咬出了血。他緩緩舉起小小發紅的拳頭,忍不住便往站在人群中間手舞足蹈的哈特送去。
「你們通通給我閉嘴!」他大吼,右拳硬生生打在哈特的鼻梁上,讓哈特痛得彎下腰,眼睛直冒淚。
孩子們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一片鴉雀無聲。只見藍諾不發一語拄起柺杖,一拐一拐地往不遠處的小木屋走去。

在鎮上口耳相傳的傳說中,森林中的小木屋一直是個禁地。
他們說,那裡住著一位好老好老的老畫家,皺紋堆滿整張臉,幾乎讓人看不出他的五官。他從不說話也沒有表情,有人甚至說,他的情感早在幾個世紀以前就被巫婆奪走了,這讓他對有情感的人既忌妒又憤怒。所以,一旦有人晚上敢在森林裡遊蕩徘徊,就會被他騙進小木屋,從此不見天日。
然而,藍諾知道,這只是大人們編出來騙小孩的笨故事。
小木屋裡的確住著一位老畫家,不過卻是個很好的人,既沒有滿臉讓人看不清五官的皺紋,更不會在半夜把人騙進小木屋。從藍諾有記憶以來,老畫家就是他唯一的親人,是他把藍諾扶養長大的。
雖然藍諾拄著拐杖,腳步卻是飛快,不一會就到了小木屋的門前。
小木屋即使老舊,卻仍是乾淨典雅。木製的門上刻著花草藤蔓之類的裝飾,黃銅做的門環雖然因為鏽跡黯淡,卻一塵不染。
藍諾推開門,門軸發出輕微的嘎嘎聲,他走進小木屋,拐杖在木地板上敲出「扣扣」的聲響。
外面的天色雖然還亮著,屋內卻有些昏暗。
屋內的擺設很簡單,窗前有一張木桌子和兩張小木椅,再往內走則是房間和老畫家的畫室。只見藍諾不發一語,逕自往畫室走去。
或許是柺杖的敲擊聲讓老畫家知道藍諾回來了,畫室內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是藍諾嗎?」
藍諾沒有說話,拄著拐杖走進房間。
老畫家和他的畫架就待在房間陰暗的角落,面前的畫布上畫著窗外的森林景致。小小的畫室有些凌亂,充斥著松節油刺鼻的味道,畫架附近的地上散佈著各種顏色油彩的小鐵管,色彩沾染一地。老畫家放下畫筆和調色盤。
「怎麼了,心情不好?」老畫家輕聲問道,藍諾點點頭。「要不要說給爺爺聽?」
藍諾沉默一陣,然後才開口道:「我不是野孩子!」
「你當然不是了。」老畫家輕聲安慰。
「可是今天哈特他們說我是!」藍諾語帶哭腔,「他們還誣賴我壓死蝴蝶!明明、明明就是哈特壓死的……而且、而且他們還說我的爸爸媽媽是因為我是臭瘸子,所以才討厭我,把我丟掉……」
老畫家沉默,靜靜看著男孩。
藍諾吸了吸鼻子。
「我再也不要跟他們玩了!他們都是壞孩子……他們、他們是一群大笨蛋!」
老畫家拍拍男孩的肩膀,柔聲勸道:「藍諾,你仔細想想,雖然他們今天說得是過份了點,但他們並不是真的討厭你,也不認為你真的是個臭瘸子,對嗎?」
藍諾沒有說話,老畫家也沒有,房間內異常的安靜。老畫家摸了摸男孩的頭,打破沉默:
「藍諾,想不想看爺爺畫圖?」
男孩點點頭,拉過一張椅子坐下。
老畫家把尚未畫完的畫從畫架上取下,裝好事先打過底的新畫布,然後拿起剛才放在地上的調色盤和畫筆,一筆一畫勾勒起來。老畫家畫畫不愛打草稿,在調色盤上用松節油調好色彩後,便直接用畫筆一層層將色彩疊加在畫布上。
藍諾總會有一種錯覺,就好像是圖畫一直都在那,只差老畫家把它畫出來。他喜歡這種錯覺,他暗自期許,也許哪天他也能像老畫家一樣,畫出那幅本來就一直在、只屬於他的畫。。
時間過得飛快,窗外的太陽從白色轉為橘紅色,之後消失在地平線下,然後月亮探出頭來,掛在天空替夜晚的旅人指路。終於此時,老畫家完成最後一筆──
「畫好啦!」老畫家原本蒼老的聲音此時充滿活力。他撿起地上的畫框,將剛畫好的畫裱起,交到藍諾手上。
那是一幅晦暗且非現實的畫,圖畫的背景是巨大的黑黴菌林。黑霉菌細長的枝幹支撐著碩大的、圓形的黑色孢子囊,地上和空中全都飄散著黑色的孢子。畫面的中央有個男孩趴在地上,背上覆滿孢子。
「那是我。」藍諾說。
「對,是你。」老畫家說,「你會怎麼做?」
「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小男孩語氣充滿期待,「不過我很快就會知道了。」
老畫家露出慈祥的微笑。
「祝你今晚有個好夢。」老畫家說。

這並不是藍諾第一次這麼做,所以十分熟悉程序。
用過晚餐之後,藍諾便早早躺到床上,然後抱著裝好框的畫──那幅畫滿孢子的畫──闔上眼睛。
會發生什麼事呢?藍諾期待著。
也許,他要去找神奇的巫師替他解除魔咒?或者,他會遇到美麗的精靈,然後一起到森林探險?又或許,他可以摘下月亮,然後剝下一小塊給被變成老鼠的鄰國王子吃讓他解除詛咒?
男孩滿心歡喜地猜想一個又一個可能的夢境,意識越來越模糊,沒多久便進入了夢鄉。
而當藍諾一張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便是黑色如同彈珠般大小的孢子,他坐起身,背後的孢子全部「刷──」一聲掉到地上。男孩撢撢身上的灰塵,從孢子覆蓋的地上找到自己的拐杖,站了起來。
這裡的景緻和畫上所繪幾乎一模一樣!藍諾雖然有過許多次相同的經驗,仍舊對此讚嘆不已。
男孩左顧右盼,四周的狂風呼嘯著,漫天飛舞的孢子遮蓋了方圓幾呎內的所有視線,彷彿一場可怕的暴風雪。一株株有如大樹的黑黴菌被狂風猛烈地拉扯搖晃,飄散出更多的黑色孢子。他走到巨大的黑色黴菌前,伸手摸了摸枝幹──比他想像中還要柔軟!
因為沒有發現線索,藍諾決定向前走。然而走了好久,四周的景色卻沒有絲毫改變,只好坐下思考接下來的行動。
奇怪,怎麼可能毫無線索呢,以前的夢境不會這樣的啊?藍諾疑惑地想,突然,他從呼嘯的風中聽到一絲微弱的聲音。
是人聲!藍諾感到驚訝,不過聽得並不清楚。
他努力豎起耳朵聆聽,發覺人聲嘈雜,像是同時有好幾百人在說話,根本沒辦法聽出一句完整的話語。
不過,藍諾很快就發現,人聲只有在黑色孢子撞擊到黑黴菌時才會響起。也許,黑色的孢子就像鈴鐺──一種能夠發出人聲的鈴鐺。
藍諾對自己的猜想感到興奮,他立刻撿起一顆黑色的孢子實驗。他把黑色孢子放在耳邊,輕輕搖動──
「臭瘸子!」
一個男孩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大喊,藍諾嚇了一跳,鬆開手,孢子隨風而逝。就在此時,他聽清楚了。那些在暴風中飄散的孢子,全都是謾罵的話語──
「說謊的騙子!」
「野臭瘸子垃圾大笨蛋!」
「可怕的畸形!」
藍諾想起下午時被大伙嘲笑的情景,鬆開拐杖,摀著耳朵。
「閉嘴!通通給我閉嘴!」他痛苦地蹲下。「你們以為我不想跟你們一樣嗎?我也想當一個正常的人,我也想要有爸爸媽媽疼愛我啊!可是我天生就是長這個樣子,你們以為我願意嗎!」
男孩聲嘶力竭地大吼,然後架起柺杖,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他想逃離人聲,然而在暴風中的身體,卻撞擊黑色孢子,發出更多聲響:
「噁心的怪物!」
「沒人要的野小孩!」
「被丟掉的垃圾!」
藍諾跑得越快,人聲越是此起彼落,他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
最後,因為視線不佳,他迎頭撞上一株黑黴菌,跌倒在地。巨大的孢子囊裡尚未被風帶走的黑色孢子,此時全部因為撞擊發出聲音:
「是你把蝴蝶壓死的!」
「我們不要跟臭瘸子玩,他只會跌倒和搞破壞!」
「沒有人喜歡你,你這個臭瘸子!」
「他好噁心!」
「藍諾是個沒人要的野小孩,因為他的爸爸媽媽最討厭臭瘸子~」
藍諾摀著耳朵,放聲尖叫,想要蓋過所有的聲音──忽然,他感覺肩膀被碰了一下。轉過頭,他看見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女,彷彿天使般對他微笑,潔白的身影與這個黑色的世界極不相襯。
謾罵的聲音消失了。
所有的聲音,風聲、人聲、就連藍諾自己的心跳聲,都在他第一眼看到少女的瞬間,消失了。他突然覺得眼前的女孩很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
「不要怕,藍諾。」
女孩的聲音如鈴鐺般清脆悅耳,他冷靜下來。
「面對它,不要逃避。」她說。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想想你本來的樣子,藍諾,你『本來』是什麼?」女孩柔聲道。
「……我生下來就是個瘸子。」
「不。」女孩說,「我問的不是『後來』,我問的是,你『本來』是什麼?」
「那什麼意思?」藍諾大惑不解,卻看見白衣女孩對他露出一抹微笑,然後退到可見的視線範圍之外。他追上去,卻再也沒看見那個女孩。
那些謾罵聲又回來了,但藍諾這次充耳不聞。
我「本來」是什麼?我「本來」就是個瘸子,從小生下來就是這樣了。我是個孤兒,被爺爺扶養長大。我到小鎮的教會學校念書,下課時和朋友們一起跑到森林裡玩……一想到他的「朋友」,藍諾就一陣難過。
但剛剛的女孩告訴我,這是「後來」?
藍諾歪著頭思考,卻苦無答案。他想起爺爺說過的話:
「藍諾,他們今天雖然說得過份了點,但他們不是真的討厭你,也不認為你真的是個臭瘸子,對嗎?」
他不知道,或許他們「本來」就不是故意的吧,畢竟他們不可能體驗過我的生活。藍諾心想。所以……或許我應該要體諒他們?
藍諾拿起一顆孢子,仔細端詳。孢子很軟,很有彈性,但經過拈壓過後,手上卻沾上許多黑色絨毛。
如果孢子可以發出聲音,那它的中心是什麼?
藍諾突然感到好奇。他小心地撥開黑色的絨毛,赫然發現孢子的中心竟然是一顆豌豆大小的褐色種子,在除去黑色絨毛的覆蓋之後,發出陣陣的白光。藍諾感到驚訝,他將種子放到耳邊搖晃,卻再也發不出聲響。
一股強烈的直覺告訴他,應該把種子種進土裡。
於是他翻開覆蓋在土地上厚厚一層的孢子,這才發現下方竟然是一片金色的土壤,和種子一樣發出和煦的白光,仔細聽,似乎還能聽到沉穩的心跳。
藍諾讚嘆一陣,便用手挖出一個足夠深、恰好能容納種子的洞,將種子種了進去。種子很快便發芽、抽枝、茁壯,不到幾秒鐘的時間,便開枝散葉,長成一株美麗的大樹。
男孩目瞪口呆。
大樹繼續生長,開花、結果,然後果實落了下來,被暴風帶往更遠的地方。果實以極快的速度腐爛,又從中抽出新芽,長出另一株大樹。
就這樣,一株大樹長出更多大樹,更多大樹生成了一片森林,森林不斷擴大,覆蓋原本被巨大黑黴菌佔滿的土地。暴風停止了,黑黴菌開始枯萎,它的枝幹折斷、孢子萎縮,美麗的金色土壤頓時露了出來,原來黑色的世界現在充滿光明。
藍諾興奮地跑到最近的小山丘,放眼所見,盡是翡翠般綠的樹木,美得就像老畫家畫的畫。遠方的地平線上,巨大的日輪正緩緩升起,金黃色的曙光亮得讓人睜不開眼,久未出現的黎明終又來臨。
男孩看著美麗的景色,臉上露出欣慰的微笑。
他闔上眼睛,想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氣,再張開眼,卻發現自己已經躺回森林中小木屋的床上。窗外的陽光照射在男孩臉上,空氣中盡是森林獨有的鳥語和花香。
他低頭看向懷中的畫,畫中的圖案早已不再是原先充滿黑色孢子的樣貌。如今,金色的土壤上遍佈翡翠色的森林,遠處曙光乍現──一如男孩在夢中最後見到的景色。
藍諾滿足地笑了。

藍諾本來想把畫拿給爺爺看的,卻發現爺爺並不在家。
可能是去鎮上買畫畫的用具吧。藍諾心想。
他替自己準備好一份豐盛的早餐,然後準備出門。今天是禮拜天,他要去鎮上的教堂做禮拜,然後順便到鎮上的麵包店去,見見艾瑪。
這時他才想起,昨晚夢境中讓他覺得眼熟的女孩就是艾瑪。
艾瑪比藍諾大了幾歲,今年已經十八歲了,然而她卻是藍諾心儀的對象。每次藍諾下課,總會刻意經過麵包店,用他本來就不多的零用錢向艾瑪買一片最便宜的吐司,然後和艾瑪攀談。艾瑪人很親切,雖然男孩說的話她並不一定有興趣,她仍會靜靜地聽,偶爾搭上一兩句。雖然鎮上的教會學校也有同年齡的女孩,但不知道為什麼,藍諾就是對艾瑪特別有好感。
正當他拄著拐杖,準備開門,門外卻傳來敲門聲,還有幾絲竊竊私語。
藍諾疑惑地打開門,發現是哈特、法蘭克、還有昨天一些圍觀的孩子。
「你們……?」
只見哈特一副扭扭捏捏的神情,欲言又止。「你……你去跟他說!」他推了法蘭克一把,法蘭克踉蹌一下,站在藍諾面前。
「哦……我們是想跟你說,昨天的事情我們很抱歉……」法蘭克玩著他的手指,「我們誣賴你壓死蝴蝶,還有、還有說你是……是野臭瘸子……對不起……」
藍諾既感動又好笑,他看了看哈特、看了看法蘭克、又看了看其他孩子,正準備說些什麼卻被哈特打斷。
「反正……我知道藍諾你不是那麼小氣的人啦,所以,你打斷我鼻樑的事情就算了,我們一筆勾銷!」哈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出來的話卻和他預估的不太一樣,讓他有些困窘。他想補充些什麼,卻說不出口,只好搔搔頭。
藍諾露出微笑:「別擔心,我早就原諒你們了。」
「真的?」哈特驚訝道,「咳,我是說,是啊,那很好。」
「時間不早了,不如我們就一起去教堂吧?」
藍諾發出邀請,孩子們連聲附和,一群孩子就這麼浩浩蕩蕩地往鎮上的教堂走去。

禮拜的過程一如往常的無聊。
藍諾坐在教堂的長椅上,表面上聽著台上的牧師講道,卻是心不在焉。他不時便往教堂的門口看去。因為今天,艾瑪並沒有和他的父親出現在教堂裡。
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事嗎?藍諾有些擔心。
於是禮拜一結束,他便用最快的速度走到鎮上的麵包店。麵包店的門窗緊閉,平常展示麵包的櫥窗被窗簾遮住,根本沒有營業。
但這是平常麵包店營業的時間啊?藍諾感到疑惑,鼓起勇氣敲了門。
「請問……有人在家嗎?」他怯怯地問。
沒有回應。
「不好意思,因為今天艾瑪沒有去做禮拜,所以有點擔心……請問,有人在家嗎?」
藍諾一連敲了好幾次門,卻都沒有回應。正當他想放棄時,門打開了一條細縫,一個女孩探出頭,是艾瑪──
「藍諾,是你啊。」女孩的聲音有些虛弱,卻仍擠出一抹微笑。
「妳怎麼了?今天怎麼沒看妳到教堂做禮拜呢?」
「喔……沒什麼啦,身體有點不舒服,怕傳染給大家就沒有去了。」
「這樣啊……那妳的父親呢?怎麼沒看到他上教堂?」
「他……」女孩猶豫了一會,「他要照顧我,所以沒辦法去。」
「原來是這樣……」藍諾感到一絲絲懷疑。
他的懷疑不是沒有原因的。鎮上的居民都知道,自從艾瑪的母親不告而別後,她的父親每次喝醉酒便會對她暴力相向。居民好言相勸,每次卻只是暫時按耐下來,隔沒幾天又重蹈覆轍。藍諾想過很多方法想保護艾瑪,可是他只是個十歲的小男孩,他什麼都做不了。
「艾瑪,」藍諾決定相信他的懷疑。「我有東西要給妳。」
女孩眼神飄忽不定。
「藍諾,我不確定,我覺得我應該回床上好好休息……這東西很重要嗎?」
「很重要!」男孩眼神堅定。
女孩回頭看了一下,「那好吧。」她說。
藍諾假裝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東西要交到艾瑪手上,而當艾瑪從門後伸出手,藍諾便反手抓住。
「妳的手怎麼會這樣!」藍諾大聲驚呼,眼淚幾乎奪眶而出。順著男孩的眼光,艾瑪白皙的手臂上多了好幾個深紫色的大手印,以及好幾條紅色的血痕。
艾瑪把手縮回門後,語帶不安:「藍諾,很高興見到你……我該回床上休息──」
男孩不由分說,推開門便拉著女孩的手往外走。
「你要帶我去哪裡!不行,我要回房間去!否則我爸他會殺了我的!」
艾瑪極力想要掙脫,卻發現精疲力盡的她竟然沒辦法反抗一個男孩的拉扯,她踉蹌了幾步後,只好跟著男孩前進。然而一想到她回來的時候父親會怎麼對待她,艾瑪幾乎便要哭出來。

「你究竟想帶我去哪裡……」
藍諾沒有說話,自從小鎮的麵包店出來後,他便不發一語,只是撐著拐杖、拉著艾瑪埋頭前進。不久,他們來到小鎮邊緣的森林,小木屋近在眼前。
「是……那幢傳說中的小木屋嗎?」艾瑪有些驚恐,「我、我不要進去……」
這時藍諾才開口:「那裡是我家。」
「你家?」女孩感到訝異。
「是的,我要帶妳去見一個人。」
「誰?」她好奇問道。
「一位畫家,有魔法的畫家。」男孩認真說道。
艾瑪又好氣又好笑。
「這個世界沒有魔法的。」女孩正色,感到一絲悲傷,「我真的該回去了,我爸爸他……」
「有的!真的有的!」藍諾大喊,不再理會女孩的說辭,走得更快了。
女孩沒辦法,只好跟著他走到小木屋前。藍諾用鑰匙開了門,發現門口多了一雙鞋,看來是老畫家回來了。
「爺爺,我回來了!」
「爺爺?」艾瑪問。
「就是我要帶妳見的畫家,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兩人走到老畫家的畫室,發現老畫家正坐在畫架前打盹,藍諾輕輕推老畫家的肩膀,老畫家才清醒過來。
「……啊,是藍諾啊,怎麼啦?」老畫家抬起頭,看到艾瑪。「唷,家裡頭有客人哪。」
「爺爺,她是艾瑪,就是我跟您說過的那位開麵包店的女孩。」
「藍諾?」艾瑪有些疑惑,不過男孩沒有理會。
「爺爺,艾瑪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您可不可以幫她畫一張畫?」
老畫家慈祥地點點頭。
「樂意之至。」他說。
於是藍諾替艾瑪拉了一張椅子,兩人坐在畫架旁。
「艾瑪,和爺爺說說發生在妳身上的事吧!」藍諾興致勃勃,「爺爺他真的有魔法哦,可以替妳把壞心情一掃而空!」
「可是……」艾瑪看著眼前的男孩,神情猶豫。
「妳就說嘛!」
女孩左顧右盼了一陣,低下頭。
「好吧,那我就說了哦……」
一開始艾瑪還有些顧忌,不過沒多久便滔滔不絕起來。她一邊哭泣,一邊訴說失去母親後父親的暴行。說他是如何成天對她爆粗口、說些不堪入耳的話,以及每當他喝醉酒,便會對她動粗。她說父親根本就不管家裡麵包店的生意,但只要她每天賺的錢不夠他買酒喝,便會惹來一陣拳打腳踢。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女孩摀著臉,痛哭失聲。
藍諾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輕輕拍著艾瑪的背。
老畫家邊聽邊畫,女孩說完時,畫面已經完成大半。畫室裡十分安靜,女孩啜泣一陣後便冷靜下來。兩人看著老畫家一筆一畫地畫著,不一會,畫便完成了。
畫面的背景是一間麵包店的內部,窗邊有一張好大好大的木桌,桌上有鹽罐和花瓶,還有兩個小人,從背影來看便是艾瑪和藍諾。他們看向窗外,天空烏雲密布、陰雨綿綿。
老畫家拾起地上的畫框,將畫裱起,交給艾瑪。艾瑪遲疑了一下,不知該不該接過。
「妳就拿著吧,今天晚上,抱著它睡著,會發生不可思議的事哦!」藍諾說。老畫家對艾瑪微笑,把畫拿得離她更近一些,她感動地接過了。
「謝謝你!」艾瑪說。
「祝妳有個好夢。」老畫家道。

艾瑪回到家時幾乎是傍晚了,她很幸運地發現父親已經因為酒醉睡得不省人事。
她收拾好地上父親砸碎的酒瓶碎片,然後替自己弄了一份簡單的晚餐,便準備上床睡覺。畢竟,明天一早她還得起來做麵包呢。
艾瑪躺到床上,想起藍諾在小木屋說過的話。
「抱著它睡著,會發生不可思議的事哦!」
雖然她半信半疑,但或許在她的內心深處,是真心希望有魔法的吧!而且,她也十分喜愛那幅畫,所以,她便真的照藍諾說的做了。
艾瑪抱著畫躺在床上,意識漸漸模糊。她一張開眼,便看見藍諾一臉笑靨。
「妳好。」男孩笑著說。
「藍諾?」艾瑪感到驚訝。她環顧四周,是自己家的麵包店!桌子、椅子、大門、玻璃櫃,一切都一模一樣──只不過,自己縮小了!
「這太神奇了!」女孩不禁讚嘆。
「就跟妳說有魔法吧!」藍諾顯得十分得意。「不過,這還不是最神奇的部分。」
艾瑪好奇地跑到桌上和自己一樣高的鹽罐前,「如果這還不是最神奇的,那會是什麼?」
「這妳之後就會知道了,現在,我們有任務要完成。」
「任務?」
「如果不完成任務,這個夢境是不會結束的。」藍諾認真地說。
「聽起來有點恐怖。」艾瑪說。
「會有線索和提示出現的,而且,對現實世界來說,夢境再長也不過是一個夜晚的時間。」
女孩點點頭。
「那我們該怎麼做呢?」
「我也不知道……」男孩坦承,「我們先隨意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吧。」
兩人在木桌上搜尋,藍諾撐著拐杖,在木桌上敲出「扣扣」的響聲。
「藍諾,你快來看!」艾瑪大聲叫喚,藍諾走到跟前。
「這裡,」女孩伸手指著木桌邊緣,那裡刻著一個箭頭,箭頭方向指向下方。「是要我們下去的意思嗎?」
「看起來好像是。」藍諾說。
「可是要怎麼下去?我們這麼小……桌子對我們來說太高了。」
藍諾思考一陣。
「……我也不知道。」男孩沮喪地說。
艾瑪雖然很怕一輩子都待在夢境裡,此時卻還是出言安慰:「沒關係,你不是說總會有線索嗎?或許我們要做的只是等待。」
藍諾點點頭,對艾瑪感到十分抱歉。
突然,一個巨大的撞擊聲從兩人後方傳來。藍諾和艾瑪回頭一看,只見一個挺著啤酒肚的巨人男子,手上拿著啤酒瓶,用力推開廚房的門,醉醺醺地走進房間。他大吼道:「艾瑪!妳這個小賤人在哪裡,還不快給我滾出來!」
「是我爸!」艾瑪驚恐萬分。
「快躲起來!」藍諾拉著艾瑪的手,躲到桌上的花瓶後。
巨人四處看了一會,發現沒有半個人,憤怒地把酒瓶摔在地上。
「匡瑯──」酒瓶碎了一地。他從腰間拿出另一瓶酒,坐到木桌前,用桌緣打開瓶蓋。
「還躲!很好,妳躲吧!等我找到妳看我怎麼把妳的頭扭斷!」巨人嘴裡碎念著,仰頭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把酒瓶重重放到桌上。他喝了幾口便趴在桌上,發出巨大的鼾聲。
「他好像睡著了,」藍諾說,艾瑪一臉驚魂未定。「我們走吧。」
「走?去哪?」
「下去啊。」男孩露出調皮的微笑。「我們要利用妳爸爸下到地面。」
「這樣不好吧,」艾瑪大驚失色,「如果吵醒他,我們都會完蛋的!」
「他睡的那麼熟,不會有事的。」藍諾顯得胸有成竹,一說完便爬上巨人的肩膀。艾瑪雖然害怕,一時間也沒別的辦法,只好也跟著爬了上去。
巨人的鼾聲雷動,雖然他的臉背對著兩人,卻仍聞得到濃濃的酒臭味。
藍諾把枴杖背到身後,抓著巨人的衣服向下爬,艾瑪依樣畫葫蘆,兩人順利來到地下。
「呼~成功了。」藍諾興奮地說。
艾瑪看著地面,發現另一個箭頭,指著門口的方向。。
「藍諾你看,這裡又有一個箭頭,」她說,「這次似乎是要我們到門口……」
藍諾點點頭。
「我想,這次夢境的意思是要我們逃出去這間屋子。」男孩猜測。
門口雖然離他們不遠,路上卻佈滿了方才砸碎的酒瓶碎片。艾瑪有些卻步不前。
「我們……真的要過去嗎?」
「當然啊,要是不過去我們是無法結束夢境的。」藍諾回答。
「可是……我不知道……我好怕……」艾瑪崩潰地跪坐在地,「我不要走了,就算到了門口又怎麼樣?就憑我們兩個,門還是打不開的呀。反正無論如何我們是不可能逃離這間屋子的,那還不如什麼也不做……」
她一說完便放聲大哭起來。
藍諾心裡感到一陣酸楚,他深深知道這種感覺──做什麼也彌補不了的感覺──好比他的左腿。
「沒試試看怎麼知道呢?」藍諾柔聲道,「或許那並不如妳想像中那麼難……」
然而艾瑪只是哭泣,什麼話也不說。
藍諾無奈地坐在地上,過了一會,突然生氣地站起身,威脅道:「妳不走我可要自己走囉!」見艾瑪毫無反應,男孩又說:「妳自己想想,與期待在這裡束手就擒,那還不如努力試過卻失敗比較好吧!」
藍諾等了一會,眼見艾瑪仍舊沒有回應,便作勢撐起拐杖向前走。
「等等!」艾瑪驚惶失措,「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藍諾心一軟,走回艾瑪身邊。
「我們走吧。」他說。
「我很想走……但你不懂……我是不可能逃離我父親的……」女孩無奈地說,但這句話卻激怒了藍諾。
「我不懂?妳才不懂!」藍諾感到怒不可抑,「一個人被打還會懂得逃開,但妳被妳父親拳打腳踢卻只會哭!這個世界很不公平,我的左腳不論我再怎麼努力也治不好,但妳卻不是這樣!只要妳想逃,誰能攔得住妳?可是妳不!妳只會坐在原地哭!」
艾瑪被藍諾突如其來的發怒嚇呆了,陷入沉默。
「……你說的很對,」艾瑪冷靜下來,「但有時候,世界並不像你看到的那麼單純……你的年紀還太小了……」
「我不小了!」藍諾抗議,「我已經十歲了!」
艾瑪破涕為笑。
「是是是,我的小大人。」她沉思,「我想我聽懂你說的話了,不過,我還是逃離不了我父親的。」
「所以妳還是不肯走?」
「不,我決定要離開了。」她說。「但雖然我離開我父親,卻還是逃離不了他。」
「我不懂……」男孩大惑不解。
「那麼,想想你的『本來』是什麼?」女孩輕笑道。
「又是這個問題!」藍諾大聲說。
「『又是』?」
「噢不……沒什麼。」藍諾不好意思告訴眼前心儀的女孩,昨天的夢境夢到了她。
艾瑪雖然感到奇怪,不過還是繼續解釋:
「只有你『本來』的樣子,才能不受拘束,而我們都是『後來』。」
「『後來』……」藍諾若有所思。
「唉呀,何必跟你說這個呢,你長大以後就會懂的。」艾瑪摸摸藍諾的頭,卻被他一手撥開。
「不要這樣摸我頭!」
男孩的抗議讓她莞爾一笑。
「好了,我們……還是想想怎麼走到門口吧?」艾瑪正色道。
酒瓶碎得很徹底,連對變小的兩人來說都可能刺傷腳,兩人小心翼翼繞過一片片碎玻璃,千辛萬苦來到門口。他們在門縫下找到另一個箭頭,指向門外。
「果然是要逃出去嗎……可是,怎麼做?」艾瑪問道。
「或許,我們該換條路走,」藍諾指著窗台,「從那裡就能出去了。」
「可是我們還是爬不上窗台。」
「我們只要找到繩子,做個繩圈,勾住窗台邊的鐵釘就能爬上去了。」藍諾思考,「可是這附近似乎沒有類似繩子的東西……」
這時艾瑪突然想到什麼。
「對了,我爸爸的脖子上有一條項鍊,或許我們可以利用它來……」艾瑪說到一半又覺不妥,「不,那太冒險了……」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呢?」藍諾笑著說。
「嗯,那就試試看吧。」她點點頭。
而此時,兩人驚訝的發現,原本指向門外的箭頭卻變成指向窗台。
「夢境的指示不會錯的。」藍諾高興地說。
於是兩人再次穿越滿地的玻璃碎片,沿著巨人的身體重新爬上木桌,巨人睡得異常安穩,完全沒有被吵醒的跡象,鼾聲不絕於耳。
藍諾爬到巨人的脖子上,準備解開項鍊的扣環,艾瑪則在桌子上準備好接住項鍊。正當兩人都覺得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巨人卻在藍諾解開扣環的一瞬間睜開眼睛──
「艾瑪!原來妳在這裡!」
巨人一手把艾瑪抓在手中,艾瑪放聲尖叫。巨人猛一站起身,趴在巨人脖子上的藍諾便被巨大的力量甩落在地,項鍊也應聲掉落,勾在桌子的邊緣。
「妳竟敢又趁我不在的時候偷跑出去,是去找哪個小伙子,嗄?看我怎麼教訓妳!」巨人大吼,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藍諾這一摔摔得不清,但為了救出艾瑪,他連忙撐起掉落一旁的拐杖,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玻璃往巨人腳跟刺去。巨人吃痛倒退一步,恰巧踩在自己摔碎的酒瓶碎片中,痛楚讓他鬆開抓著艾瑪的手。艾瑪從高空落了下來,眼看就要直直摔落地上,情急之下她隨手抓住勾住桌緣的項鍊,和項鍊一同摔落。
「艾瑪!」藍諾大叫,拄著拐杖跑到女孩身邊。「妳沒事吧!」
所幸有項鍊作為緩衝,艾瑪並沒有什麼大礙,讓藍諾鬆了一口氣。
隨著女孩一起掉落的項鍊落在一旁,原本闔上的蓋子因為撞擊而彈開,這時藍諾才發現,這個項鍊並不是普通的裝飾品,而是一條相框項鍊。鑲著金邊的橢圓形相框中裝著一張黑白照片:是一對年輕的夫妻,妻子的手中抱著一個小女孩──是一張全家福。
藍諾好像稍微聽懂剛才艾瑪說的話了。
「又是哪一個該死的畜生想奪走我的女兒!出來!都給我出來!」巨人憤怒地大吼,卻因為腳底受傷站不起身。他用手上的酒瓶朝艾瑪和藍諾丟去,兩人大驚失色、連忙閃避,酒瓶沒有打中兩人,卻打破了展示麵包的櫥窗。
「就是那裡,我們快跑!」藍諾大喊,拉著艾瑪向前奔跑,雖然他的左腳不良於行,卻沒有太過影響他的速度。兩人繞過玻璃碎片,很快便從酒瓶砸破的破洞跑出房屋。
兩人跑出房屋好長一段距離才敢回頭,巨人並沒有追來,兩人氣喘吁吁地在草地上喘氣。
他們看向房屋,原本被酒瓶砸碎的櫥窗現在竟然完好如初,他們這時發現,原本巨大的房屋現在看起來竟然如此矮小。
天空的密布的烏雲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萬里無雲的藍天,掛著一道直通到小鎮外、長長的彩虹。被雨水打濕的小屋此時在溫暖的陽光中閃閃發亮,剛才在屋中發生的一切恍如隔世。
「好美。」艾瑪不禁讚嘆,「我從來不知道,這棟房子原來也可以這麼美。」
藍諾靜靜看著艾瑪,她棕色的長髮在陽光下幾乎變成金色,長長的睫毛上掛著的汗水像是鑽石一般光彩奪目。男孩不敢再看,害羞地撇過頭。女孩閉上眼睛,感受微風輕拂,露出淺淺的微笑。
身邊的女孩讓藍諾捨不得闔眼,他把握最後幾秒相處的時光,一直撐到受不了才眨下眼睛。

藍諾幾乎是一起床便出了門。
他想去找艾瑪,確認昨晚的夢境,雖然他很確定艾瑪絕對一同經歷了昨晚的冒險。或許,他只是想找個藉口見見她。
他興沖沖地跑到麵包店,麵包店已經開張了,玻璃櫥窗內擺放著剛出爐的麵包,香氣四溢。
「叮鈴──」藍諾推開店門,卻看見艾瑪正和一個他從沒見過的男人親暱地說話。
艾瑪注意到男孩的出現。
「你果然來了!」她露出親切地微笑,走向一臉呆滯的男孩。「我要向你道謝,是你給了我離開這裡的勇氣。」
藍諾大吃一驚:「離開?妳要去哪裡?」
「我要離開這個小鎮,到首都去展開新生活,我會在那裡開一間麵包店,然後賺很多很多錢。」艾瑪甜甜地笑著,彷彿夢想已真的實現。
「對了,我還沒向你介紹吧,」艾瑪拉著藍諾從未見過的男人的手,走到他面前,害羞地說:「這位是亞瑟,是……我的朋友……亞瑟,這位是藍諾,是位很厲害的畫家哦。」
被稱為亞瑟的男人帶著禮貌的微笑伸出手,藍諾愣了一下才伸手回禮。
「你、你好……」
艾瑪沒有注意到藍諾失魂落魄的模樣,繼續興致高昂地說道:
「我們兩個說好,今天晚上就要趁我爸睡著的時候逃離這個小鎮,馬車和行李都已經準備好了,只要一到首都,立刻就可以展開我們的新生活──而這一切,都要感謝你!」
藍諾唯唯諾諾地應了聲。
艾瑪雙手搭著藍諾的肩膀,認真地對他說:「知道嗎,我真的很喜歡你替我畫的畫,我會好好保存的,你很有天分,有一天你一定也能離開這個小鎮,到更好的地方生活。所以你要好好加油,別忘了昨晚你對我說過的話,知道嗎?」
藍諾反射性地點頭。。
「今天是麵包店最後一天營業,這些麵包就送給你吧。」艾瑪拿著一大袋剛出爐的麵包,塞到藍諾手中。
藍諾看著艾瑪甜美的微笑,內心卻感到莫名地失落和感傷。

藍諾正往小木屋走去。本來,他今天要上課的,不過現在他只想把自己關在家裡。
他從沒想過會是這樣的結局!
艾瑪要走了?那從今以後他的生活還有什麼樂趣?
早知道自己就不要多事,帶艾瑪來見老畫家了──但要是他不這麼做,艾瑪是不是有可能一輩子都要挨她父親的打罵呢?
藍諾的腦袋一片混亂,不知道自己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
還有,剛剛艾瑪說,是「他」替她畫的畫?但這怎麼可能呢,明明是老畫家替她畫的呀?藍諾感到十分疑惑,也許,是她記錯了吧。
他突然想起艾瑪提出的問題:
「你的『本來』是什麼?」
我的「本來」嗎?經過這幾天的事,藍諾好像稍稍能夠理解了一些。
他的瘸腿是「後來」,從小是個孤兒也是「後來」;艾瑪被父親施暴是「後來」,選擇離開這個小鎮也是「後來」;而這個小木屋、這個森林、這個小鎮,甚至是這個世界上一切的一切,都是「後來」。
然而,藍諾自問:
這麼一來,他的「本來」是什麼?

中午才剛過,塔因斯小鎮邊緣森林的小木屋前卻擠滿了鎮上的居民。
這裡一向不會有這麼多人聚集,畢竟這裡是居民們口耳相傳的禁地,但如今發生了大事,把鎮上的大家全吸引過來。聽說今天早上,一群孩子們發現一個男孩陳屍在這間小木屋裡。
令居民們匪夷所思的是,當鎮上的警察們進入小木屋,看見的卻是一個男孩懷中抱著一幅畫,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而當警方詢問最先發現屍體的孩子們時,他們說這裡曾經住著一位老畫家,是死去男孩唯一的親人,塔因斯小鎮的鎮長卻表示,鎮上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麼一位老畫家,就算有,那也只是編出來騙小孩的傳說。這讓孩子們與鎮長爭執不休。
而在警方清點小木屋中的財務時,發現為數眾多的畫,由於男孩沒有其他聯絡得到的家人,便一一抬出來,交由鎮長全權處理。
男孩懷中的畫是最後一個搬出來的,居民們爭先恐後地想看清那幅神秘的畫的模樣。畫中的背景是一處幽靜翠綠的森林,金色的陽光被樹葉的縫隙切碎,灑落在畫面中央的空地,空地上插著一支拐杖,被樹藤滿滿纏繞,開出金黃色的花。雖然說不出原因,居民們看完畫後卻都大受感動。
奇怪的是,從小木屋中搬出的所有畫的主題,似乎都與男孩有關,唯獨這幅畫,再也見不到男孩的身影。
最後,由於實在沒什麼線索,警方只好以暴斃死亡結案。事情來得快,去得也快,頭幾天還有居民議論此事,沒過幾天,這件事似乎便被淡忘了。
從此,塔因斯小鎮又恢復了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