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7日 星期二

畫框

父親帶了一幅畫回來,說是要讓他看看什麼是「真正的傑作」。
  「你自己看看吧。」父親叼著菸斗,一面炫耀似地展示那幅畫。
  他不情願地觀察起這幅畫。畫作很簡單,背景是小房間的一隅,粉白的牆乾淨而靜謐,上頭鑲著窗戶,窗戶被素色窗簾掩住一半,剩下的一半玻璃,也許是反光,也許是畫家不想強調,看不出窗外的風景。畫面的右方是一張褪色書桌的桌面,木紋細緻,上頭收得整整齊齊,一本書也沒有。
  那隻黑貓就坐在桌面上,頭轉過來,睜著一雙琥珀色的圓眼睛,彷彿盯著他猛瞧。貓的瞳孔是有光澤的焦糖色,細細瘦瘦,像是紡綞的形狀,眼眶周圍的毛,一根根都畫得仔仔細細。黑貓的姿態自然而慵懶,那偶然回首的瞬間,被以十分精確的筆觸記錄了下來。
  他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幅很精緻的畫作。
  「你看看,畫得多好。」父親斜眼看著他「你啊,至少也要到這種程度才有出息。」
  「畫得好嗎?」他假裝輕蔑地笑了一下「不,畫面太單調了,景的重心也太偏向一邊,讓人覺得右重左輕……而且這種主題,根本就是初學者拿來練練技法罷了。」
  「初學者嗎?那你就要檢討了,畫了那麼久的畫,連初學者都不如?」
  他脹紅臉,深吸一口氣。
  「什麼時候你的畫才能有點水準,可以開個展覽,賣個幾幅畫買零嘴吃?」父親嫌惡地吐出一個煙圈「你知道這幅畫值多少錢?便宜得很,對方還急著脫手,好像缺錢缺很兇一樣。」
  「這種裱在廉價畫框裡的畫作能值多少錢?搞不好他還坑了你。你最好把它掛在房間裡引以為鑑──不要以為自己很懂藝術。」
  「我看是『你』應該把它掛在房間裡引以為鑑。嘖嘖,一幅裱在廉價畫框裡的畫作。」
  「我才不要。」他冷冷地回答「那麼喜歡你就自己留著吧!」
  他裝作很瀟灑地向自己房間走去,但進了房間後,還是忍不住大力把門甩上。他一直覺得父親的想法太過功利,金錢至上,那都是他極度不屑的。而為了他的志向,他不知跟父親吵過幾次──只是似乎都是他敗下陣來。
  他悶在枕頭裡不想做事。他打算等大家都吃過晚餐後再出房門──為了避開煩人的父親。

  他自己到外面隨便吃了晚餐,餐後上閣樓,卻厭惡地發現那幅畫被放在他的畫架上。
  他心知父親是故意想惹惱他,所以故意輕輕關上門,表現得很冷靜的樣子。他拿起那幅畫,一面再次打量它。其實這幅畫的畫框並不算特別廉價,樣式簡單,但配合這幅簡單的畫倒也剛好。只是他自己許多畫作都用了高價位的框。他告訴自己這樣比較有質感。
  他再次盯著那隻貓瞧,卻發現有些地方不對。瞳孔……他第一次看見牠時,瞳孔是狹窄的,然而現在卻比他記憶中的要寬上許多,形狀就像是榕樹的葉片一般。他再拿遠看,才赫然發現──那隻貓的坐姿根本不一樣了。牠一瞬間懷疑是自己記錯了,但那時為了刺激父親,他把畫看了好幾遍。如果不是背景完全相同,他會懷疑有人患了畫作。
  「你在跟我玩什麼把戲?」他氣呼呼地抓起畫框準備往樓下走,卻在門口停下腳步。
  他突然想起,當初他拿了一幅自己的作品給父親看,說他想當個畫家的時候。
  「當畫家?」父親哼了一聲「想畫畫當飯吃嗎?你是不是腦袋有問題?」
  「我的腦袋才沒有問題。」他低聲說著,把畫隨手扔在閣樓的牆邊。
  三個月前,他拿過自己的畫作給畫廊老闆看。畫廊老闆看了很久,卻只是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怎麼樣?」他心急地問。
  「唔……這個嘛……你沒有任何美術背景吧?沒有學過畫或什麼的?」
  「沒有。我沒有。」他脹紅了臉「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要讓任何公式化的技巧限制我的創作……」
  「欸、欸,好,我知道。」老闆搓著下巴「只是……風格實在有點……平靜。我不確定市場的反應如何。不過,…………」
  「我知道了。」他收回自己的畫「我留個電話,你有需要再跟我聯絡吧。」
  「啊……是是是。麻煩寫在這裡。」
  他回家後忍受了好一陣子父親的冷嘲熱諷。
  「沒有展覽也好。我才不屑我的畫被用世俗的價值評斷。」他這麼回答,一面繼續埋首於他的創作之中。
  「你果然腦袋有問題。」父親冷冷地回應。
  也許現在父親是異想天開,真要用這奇怪的畫作逼瘋他。
  「讓我們來看看誰撐得久吧。」
  他賭氣似地,在新畫布上用深棕色揮上一筆斜斜的線條。他已經決定好要畫些什麼了。到時候……他瞄了牆邊的畫一眼。到時候,他將會用更加高級的畫框為自己的畫裱框。
  
  他只不過是下樓拿杯水喝,再上來的時候,畫好的青鳥就不見了。那隻青鳥是他得意的作品,羽毛的光澤和紋理十分生動,就連他自己也覺得比以前的畫作進步許多──他承認自己參考了一下那隻貓的畫法,但他可是加入了一點個人風格。
  就在剛剛,他已經開始想像這幅畫畫好的樣子──他將會把它裱上深黑色的華麗粗框,框面上還要有精緻的裝飾螺紋。
  但青鳥卻不見了。
  他皺著眉頭看著畫面。那枚初發新芽的樹枝還在,背景灰白色的天空和雲朵也還是他離開時的樣子,唯獨剛才完成的,高踞枝頭的青鳥,現在不見蹤影。他甚至一度懷疑青鳥飛走了──並竟他看過那幅畫裡的那隻貓。
  想到這哩,他回頭看了那隻貓。牠現在乖乖地待在桌上,以端正的姿勢蹲著,好像準備拍照的模範生──但牠的胸前和鬍鬚卻沾著靛藍色的顏料。他不可置信地仔細端詳,接著認出黑貓嘴邊的毛:那正是青鳥的頭羽。
  「你到底做了什麼啊……?」
  他在樹枝的底下找到了一小撮髒髒的藍羽毛和斑斑血跡,他無奈地用調色盤裡剩下的顏料,覆蓋住鳥的羽毛和血跡。一想到要重新雕琢青鳥,他居然覺得有些無力。
  他走到另一個畫架前的地上拾起畫筆和調色盤,一邊皺眉,一邊近乎厭煩地開始調色。這次他選了成熟柑橘的橙色,加上磚塊的赭紅,在畫布上勾勒天邊的彩霞。粉紅色、黃色、大紅色、膚色,他一筆一筆地疊上豐富的色彩,隨後再用暗灰色開始修飾晚陽旁的雲朵。
  他在地平線上加上起伏的山巒,在前景畫上農舍和乾草堆,最後再用金黃色和橙黃色,為所有的東西灑上餘暉。
  他仔細檢查他的作品。他自認這幅畫顯得風格成熟且一致。當然,他虛心承認自己的技法仍有不足的之處,像是畫樹冠的筆觸稍嫌死板,而雲朵總被他畫得太厚重,但無論如何,和那隻貓比較起來──
  他回頭看被它扔在牆邊的畫。
  畫框裡的貓正在整理毛髮。似乎他的視線打擾了黑貓的梳理,牠停格在貓掌拂過吻部的動作,一身黑毛整齊又有光澤。貓身的光影變化簡直就像攝影一般真實,貓的形體躍然紙上,彷彿下一秒就要動起來……
  他屏息等了幾秒。但貓仍然維持那樣的姿勢,彷彿在嘲笑他的愚蠢。他有些惱羞成怒地搖搖頭。
  回頭看看自己的作品,他憤恨地發現他的農舍根本比不上那隻貓。陰影的選色太灰暗,而夕陽從建築物後方照射的感覺也沒有確實地表現出來。他皺著眉頭,覺得應該重新調整,思考了許久卻不知該從何改起。
  他又再回頭看那隻貓。黑貓趁他不注意時已經把自己打理好了,此刻居然背對著他,蜷曲在桌上,睡起了午覺。那背影分明是挑釁。
  他抓了一管顏料用力扔在牠身上。顏料被玻璃彈開,發出刺耳的聲響。那貓卻還是一動也不動,睡得沉沉的。
  他心浮氣躁地下樓去冰箱翻找了一陣,吃了點東西果腹。回到閣樓後,他好不容易稍稍消了氣,準備開始創作,卻突然發現找不到白色的顏料。他翻起畫架下的地毯搜了一下,隨後想起什麼,往黑貓的畫看去──
  那管顏料被貓掌壓著,貓面向窗戶,看起來竟然十分無辜。
  牠在框裡還是框外?到底是不是真的活著?
  薛丁格的貓。
  「該死。」他憤怒地啐了一口。他畫完這幅畫前要是睡著,誰知道黑貓會對他的畫做什麼?看來今晚是別想睡了。
  他調起靛青色的顏料,開始再一次地繪出他的青鳥的輪廓。這次畫得比上次快,但他依然花了許多心思和心血。在添完最後一根尾羽後,他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一不小心就模模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他夢到黑貓在閣樓裡散步。貓從畫框裡躍了出來,以矯健又優雅的姿態在他的地板上行走,牠嗅了嗅地上的畫筆,舔了舔調色盤,隨性而無拘束地踏過顏料,踩出一個個斑腳印。
  隨後他跳入其他的畫框中,他的畫作裡。在米白色歐式雕花的框圍著的,拇指姑娘的畫裡,牠一下從左邊的框緣竄出,一下又從右邊的框緣竄進,像是正享受追獵的刺激。姆指姑娘嚇得從花心跌落,摔在地上。她想往旁邊逃走,卻逃不出她那幅畫的框框。他在畫框左緣被黑貓追上,被牠一口吞下肚。
  「喔,天哪。」他喃喃念著。
  黑貓沒聽見他的驚嘆,繼續往下一幅畫前進。牠穿越其中一個飾滿碎花和幾何紋的框,打翻了花瓶,扯歪了桌布;在水果靜物的畫裡,牠用爪子抓著柳丁玩,啃了幾口蘋果,然後踩著水晶盤跳出這個藍白色的珠光框,跑進了另一個淺褐色的典雅畫框中的曬穀場。
  曬穀場上的麻雀被驚飛,吱吱喳喳地往上飛,卻在畫框上端的藤蔓花紋下擠成一團,掙扎著飛不出去。黑貓百般無聊地伸出爪子,將麻雀一隻一隻地抓下,把玩一陣後吞下肚。接著,又像玩膩了一般,牠慢慢走出畫框,坐在地毯上,開始舔起毛來。
  為什麼那隻貓能夠這樣無拘無束?
  他想起了惹人厭的父親,以及他對父親價值觀的抗拒與排斥。每當他和父親相處,總是覺得被勒得死緊而不能喘氣。他本能地反抗,卻仍逃不出囚禁他的枷鎖。
  「我不想讓公式化的技巧限制我。」
  然而,當他徹底反對父親的想法時,不就是對自己設限,換上另一副枷鎖了嗎?
  他總是用昂貴的框裱畫。他對自己畫作的無謂虛榮,其實也源自於他對自己的作品缺乏信心。但用包裝就能使裡頭的東西有價值起來嗎?不,不能。他自己也清楚不過,他覺得別人也再清楚不過,畫廊老闆不也看了出來嗎?他的畫的價值。他不願接受那樣的價值,但是價值仍會自己圈上他。又是另一套束縛。
  為什麼沒有任何畫框可以束縛那隻貓?為什麼?
  「為什麼?」在夢中他大喊出來。
  原來他其實是嫉妒黑貓的。
  黑貓又往下幅畫前進。牠以極快的速度,衝入一幅畫,然後,一縱身叼下枝頭上的東西。
  那隻青鳥。
  「不──!」他大聲吼著驚醒,突然間意識到那只是夢。他稍稍鬆了口氣,一轉頭,卻看到令人血液凍結的景象──
  昨夜的夢境成真,黑貓趁著他睡著時,在他所有畫裡都遊走過一遍了。姆指姑娘不見了,花瓣破碎散落一地;稻草四散,弄得曬穀場一片狼藉;水晶盤裡的水果滾落桌面,柳丁裂開了,蘋果被啃了一半,留下難看的齒痕。
  而他的青鳥,翅膀折斷,身體一側的羽毛被扯落,露出蒼白的皮,牠落在樹枝底下,一行貓腳印的終點,黑色的眼睛光芒不再──他知道牠已然死透。
  「不──!」他再次大聲吼著,衝到了那幅黑貓的畫前面。
  你這是跟大家一樣,都看不起我嗎?啊?
  他對著黑貓大吼。黑貓端坐著,橙黃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
  「你覺得破壞別人的畫很好玩是嗎?你覺得自己高高在上,誰都沒辦法比是嗎?你喜歡惹我生氣當作娛樂,是嗎?」他用力地搥著畫的玻璃「你有種就不要背著我玩把戲啊!不敢直接嘲笑我是嗎?啊?」
  「你就光明磊落地嘲笑我的畫啊!來啊!」
  在他停下來喘氣的時候,第一次,黑貓在他眼前動了。
  牠的嘴角大幅上揚,潔白的利齒浮現在畫面上──
  露出了一個對他來說,無疑是最駭人又殘酷的,嘲笑的笑容。


  他的家人聽到聲響撞開閣樓門時,只看到他拿著紙鎮拚命地砸著那幅畫。玻璃碎成一片片,畫框扭曲不堪,翻覆的調色盤和壓破的顏料管染雜了一整片地毯,而他的血和不知打哪來的紅色顏料混在一起,讓畫作周遭一片鮮紅,打翻的松節油發出的味道刺鼻,卻掩蓋不住血腥的氣味。
  他的家人又驚慌又惱怒地把他架出去時,他依然揮舞著紙鎮,大吼著他們不想理解的話語。
  牆上畫框裡的異變沒有任何人發現,並竟他們從未認真看過畫框中的畫。沒人理會畫架上的圖畫,也沒人注意到,沾上了血和紅顏料後,青鳥跌落樹枝下的場景,變得更加真實了。
  無人的閣樓哩,沾了一身紅色液體的黑貓一瘸一瘸地走進畫架上的畫布。牠把青鳥最後的殘骸清理乾淨,依著樹枝,開始舔起身上的紅顏料和松節油。等到梳洗完自己,牠看起來就像原本就在畫裡一樣了。牠靜靜坐在樹枝下等待──等這幅畫被裱框並售出。
  到了那時,牠或許就能再找到一兩隻小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