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7日 星期二

龍圖之翼

           「龍圖之翼」佔據亞利大陸的東邊,以全大陸最長的峽谷作為據點,為世界上最大的奇獸樂園。每十年固定在峽谷中演出、展覽在人類文明崛起之後,日漸絕跡的各種奇幻生物。舉凡地精、哥布林、史萊姆、蛇妖、奇美拉、食人魔或是鳳凰、獨角獸、獅鷲獸,都能在龍圖之翼中找到。而這個號稱最大的奇獸樂園,其最大賣點就是在三百年前絕跡大陸的龍。為了維持神秘感,龍圖之翼只在六十年一次的嘉年華中展出冰龍,這也使得奇獸樂園的嘉年華成為人類近代史上最盛大、最引人注目的活動。
─節錄於《全球娛樂專業誌》第三百二十二期,第三頁。
1
           賽佛斯打了個大哈欠,尖銳細長的龍牙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附著在龍牙上的口水在短短幾秒內結成冰晶,在賽佛斯合上嘴巴時,又迅速融化。他伸展開蝠翼,碎冰一塊塊掉落,與山洞中的其他冰晶結合在一起。接著將後爪從冰塊中拔出,滿意地聽見冰塊碎裂清脆的聲音。藍龍確認似的活動四肢,尾巴倒是不同於其他部分,能夠非常順暢的甩動,從拍打岩壁造成的裂痕看來,攻擊力一點都沒退步。賽佛斯認為這應該是由於在睡夢中會不自覺的活動尾巴的緣故。
           「……好吵。」
           儘管只有自己在冰寒的洞穴中,賽佛斯仍自言自語地說道。
           縈繞在峽谷中的喧鬧聲,將整個地區點綴得極富生命力。祭典般盛大的嘉年華會準備活動日日夜夜進行,距離開幕雖還有半年,卻已經進入了非常熱鬧的階段。就算待在最高處的山脈中,賽佛斯仍可以聽見整個地區的聲音,雖然自己所在的山區並不會有團體紮營,他仍厭煩地皺眉。
           他站起身子,將頭探出洞外。明亮的陽光刺痛眼睛,讓瞳孔自動縮成細縫。從高處向下眺望,綠意如海洋綿延至天邊,彩色的帳篷頂伸出樹海頂端,一簇一簇點綴綠海,乍看之下就像一朵朵小花綻放。即使處於冰天雪地的極凍之中,在看到底下世界的繽紛色彩,任誰都不會認為現在的時序是冬季。
           「天氣,很熱。」
           藍龍自顧自斷言道。碎石聲引起他的注意。洞口右側的石壁旁,站著一名穿著綠色法師袍的男人,棕髮之下有著樸素的表情。聲音是男人改變姿勢所造成的?還是他刻意要引起自己的注意?或者……不,重點是他到底在這幹嘛?
           龍圖之翼一般不會有人來到賽佛斯的巢穴。只有在嘉年華會即將開始時,才會特地請賽佛斯下山。若說真要請自己下去,這時間點還早了許多。
           賽佛斯警戒地瞪著不速之客。
           「丁達‧薩柯維奇。很榮幸見到舉世聞名的冰龍大人。」男子恭敬的鞠躬。
「我奉《奇獸保育協會》的命令,前來調查關於龍圖之翼飼養奇獸的情形,有人聲稱龍圖之翼有虐待奇獸的情況,違背好幾項世界法條。為了確保奇獸的權益,協會才派我前來。……您難道不想推翻被人統治的命運嗎?一旦成功推翻,我們會幫您爭取到一塊沒有人類居住的土地,讓您跟您的同胞受到適當的照顧。當然其他的奇獸也是同等的待遇。」
           「你覺得我在這裡過得不好?」賽佛斯挑眉。姑且不論其他奇獸,自己所在的地區完全適合習性,不用特地狩獵就能得到食物,平常亦沒有人過來打擾,從各方面來看,藍龍並不覺得自己受到虐待。
           綠袍法師沉默了會,說道:「……但是您的同胞的狀況可稱不上是好。或許您在舒適的環境中沉睡太久,因此並不了解現在的情況。」
           「你指得是其他奇獸。我對他們的情況並沒有興趣,如果服從格利達,他就會給你完全適合的環境。這些奇獸執意要反抗,沒有意識到龍圖之翼才是在人類世界中真正安適的居所,那無法得到應得的待遇,也是他們自找。」賽佛斯強硬的說,銅眼瞪著男人。對一個外來者企圖詆毀自己待了三百年的居處,感到相當不悅。
           格力達統治下的龍圖之翼,完全尊重所有生物的習性。他給予奇獸需要的一切與最大限度的自由,只要他們完成最基本的工作─表演。
           「您說的格利達是創立龍圖之翼的那位?」
           「還有哪個?」賽佛斯翻了翻白眼。
           「或許龍圖之翼早期有著良好的措施,但他早就死了,今日的統治者並不吃之前的那一套……」
           「格利達才沒死!」藍龍勃然大怒,狠聲打斷丁達。但才剛說完,他就後悔了。一般的人類不可能活三百年,格利達是不同的,精靈的壽命遠比人類長得多,但這是個只有自己知道的祕密。
           精靈是被殲滅的種族,格利達燒掉自己的耳朵,戴上神秘面具,隱藏身分創立龍圖之翼,並且收留他能找到的所有受到壓迫的奇獸。龍圖之翼是庇護所,只要安分的待在樂園中,就能確保自己的生存。但如果格利達的身分被人類發現了……賽佛斯不敢想像後果。
           沒必要繼續跟男人交談。甫從沉眠中甦醒的自己,很有可能被男人引導說出自己不想說的話。避免這種結果的最好方法,就是直接離開。賽佛斯斷定。
           「……難道您不想卸下脖子上的枷鎖嗎?」丁達換了話題,被人暱稱為「格利達的龍」的藍龍或許不喜歡和他人談起自己死去的前任主子。
           待在龍圖之翼的奇獸,身上必然會有一處被刻印著許多咒文的奇怪圓環鎖上。困獸索,據聞是龍圖之翼控制奇獸的道具,至少他的製造者格利達是如此聲稱的。只要握持困獸索的控制權,就能對奇獸施加精神上的傷害。現在仍留有格利達對奇獸使用困獸索的影像,三百年前受到人類的熱烈歡迎,困獸索的出現,可以確保具有強大力量的奇獸完全服從人類。但是今日困獸索已成為龍圖之翼虐待奇獸的證據之一。
           短暫的沉默證實了丁達的想法。綠袍法師微笑,準備繼續說服藍龍。
           「這個東西,只是證明。只要,配戴上困獸索就會安全。」法師絕對為了什麼目的,想誘使自己說出不利格力達的話。賽佛斯小心翼翼地說,隱藏住對圓環的恐懼。
           「您真的這麼想?」
賽佛斯沒有回答,他走向懸崖邊,展開翼翅,翼膜上的血管如蛛網般滿佈。腳爪抓住崖邊的岩石,藍龍屈膝,尾巴甩動,黑色的棘角在陽光照射下能感受到銳利、不容忽視的破壞力。強大、美麗的生物─無論是誰,看到龍就會有這樣的想法。
「─您對於龍族的榮譽有什麼想法?」法師深吸口氣,跑向懸崖。
賽佛斯頓了頓,瞥了綠袍法師一眼,聲音幾乎被風聲淹沒:「那種東西對生存沒有幫助。」語畢,他振起翼翅,躍入晴朗的空中,風壓將法師吹倒在地,他拒絕其他任何人的接觸。
2
           賽佛斯在空中滑翔,各種色彩伴隨著光線沖入眼中,強勁的風灌進鼻腔,幾乎讓他窒息。他用力吐出一口氣,重生般的喜悅充盈在身體的每個部位中。
           只要不飛出龍圖之翼的範圍,套在脖子上的圓環就不會有任何作用。賽佛斯謹守這個規則。自從被馴服之後,他的困獸索就不曾發揮過作用,到今天為止至少也有兩百多年了。但是他從來沒有忘記困獸索帶給他的痛苦,那種感覺就像用木樁、利劍戳刺心臟、四肢百骸被蟲囓咬、將鱗片從血肉上挖開……        
賽佛斯的翼翅一滯,讓他幾乎摔到樹海頂端。他甩頭將關於脖頸上圓環的回憶丟開,疼痛似乎仍被身體記憶,光是回想就足以讓身體抽筋,藍龍戒慎恐懼的檢查翅膀,確認沒有其他問題,再次往空中飛去。
           賽佛斯知道是之前的男人引起自己的思緒,只要忘記剛才那番話就沒事了。但是他心中對法師所言有著疙瘩,以至於無法成功的將剛才的對話丟到腦後。
           ─格利達早已死了。
           人類的聲音響起,在賽佛斯心中投下一顆大石。
           格利達是精靈,他的年齡在該種族中只稱得上是青年,僅僅三百年的時光,此人能夠輕鬆度過,將龍圖之翼推上更高的地位。但是,他已經在賽佛斯面前消失將近兩百年了。賽佛斯咬牙,尾巴在空中大力甩動。
           「格利達的龍」這個稱呼並沒有誇大,甚至賽佛斯自己也是這麼認為。從格利達把賽佛斯從人類手中帶出,讓他能安穩地長大之後,賽佛斯就沒想過離開這名精靈。儘管格利達對待不服從他的奇獸的手段,經常令藍龍感到顫慄,但是每次他疲憊地將手放在藍龍的脖頸上,那從掌心傳來的熱度總讓龍感到自己是特別的。作為回應,他會輕輕地用翼翅蓋住精靈,將他圈在自己身邊,以自己的體溫去除精靈的疲勞─這樣的時光最讓賽佛斯珍惜。
           然而,這名精靈卻一聲不吭地失蹤了。
           剛開始,賽佛斯被恐懼襲捲,他瘋狂的嚎叫,找遍龍圖之翼的每個地方,但是他找不到,格利達消失了,拋下他離開了。怒火取代一切,他破壞看到的每一個東西,將龍圖之翼搞得一片狼藉。忘記是誰建議、安撫他了,最後他同意待在自己的巢穴中,讓精靈能夠一回來就找到他。漫長的等待中,他仍參與表演。一次比一次危險、一次比一次精采,一切都是為了讓精靈早日歸來。
           ─如果我遇到危險,你會出現嗎?
           ─如果我表演得好,你會出現嗎?
           ─如果因為我,龍圖之翼更加出名,你會出現嗎?
           ─如果我幫你馴服其他奇獸,你會出現嗎?
           ─如果……
時間流逝,精靈沒有消息。
藍龍開始對自身感到迷惘,他漸漸習慣待在巢穴中睡覺,不想面對無盡的等待。上次醒來是六十年前的嘉年華,而六十年後的現在,空氣、陽光、氣味……一切都沒有改變,他等待的那人亦不曾歸來。
─如果我離開龍圖之翼,你會把我找回來嗎?
風聲將不自覺說出的話語吹入耳中,但藍龍很清楚答案─
─不會。
3
           才在龍圖之翼的主營地站穩,賽佛斯就意識到現場的氣氛與印象中不同。
           彩色的巨大主帳落在營地的最遠處,各種各樣的奇獸自成小世界地被圈在空地,僅用繩子將奇獸隔離開來。人類的喧囂如潮水般湧來,卻完全沒有奇獸的聲音─不管是彼此的交談聲、打呼聲、或是嘟噥聲,完全沒有。明明有不少奇獸在場,賽佛斯卻感到只要自己閉上眼睛,幾乎會認為現場只有人類。不論是哪一個種族,都壓低自己的呼吸聲,隱藏自己的氣息。
           為什麼?
           除去不正常地奇獸之外,賽佛斯對現場的配置感到困惑。將所有奇獸不分種族、習性放在一起?即使是嘉年華,這種配置也不合常理,前所未見。
           為什麼?
           即使被氣氛所懾,賽佛斯沒有看漏現場的人類看到自己時的訝異、驚喜、驕傲,這些情感他都不陌生,唯獨埋在人類眼底的睥睨、鄙夷,沒有人對自己示出過這樣的情感,最起碼在龍圖之翼中沒有。
           為什麼?
           最靠近的奇獸是奇美拉。雄偉的獅首半閉著眼,白色身軀蜷曲成一團,覆有金色鱗片的蟒蛇如繩索般盤繞,惟有在獅首旁邊的山羊頭悄然無聲的看著自己。賽佛斯暗自吃了一驚,奇美拉的眼神沒有焦距,完全感受不到他的想法,就像雕像。藍龍不安地刨抓著地面。位於奇美拉腿部的困獸索微弱地發著光芒,在陽光照射下幾乎感覺不出來,但賽佛斯很清楚這個道具正在對奇美拉發生作用。
           奇美拉做了什麼?他並沒有做出反抗性的行為,為什麼要使用困獸索?
           除了啟動中的道具之外,賽佛斯也覺得奇美拉的反應很奇怪。倘若正在遭受苦痛,為什麼會是這種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的表現?
           他盯著奇美拉的眼睛深處,什麼都找不到的空虛在心中點燃恐懼,當他越想深究,就越覺得自己一腳踏進沼澤,不斷淪陷下去。
           「別看了,再看他也不會跟你說話。」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賽佛斯的鱗片幾乎豎了起來,他回頭瞪向來者。心中卻不免有一絲感激對方讓自己轉移了注意力。
           巨大的羽翼與尖銳的鳥喙映入眼中,漆黑的雙眼炯炯有神的看著賽佛斯,讓他感到一陣安心。對方安穩的坐在地上,獅子的尾巴在身後甩來甩出,透露興致盎然的心情。
           獅鷲獸低頭行了一禮,說道:「很高興見到龍圖之翼的至寶─賽佛斯大人。」
           賽佛斯感覺得到獅鷲獸語氣中的諷刺意味。
           「你是什麼意思?」
           「如字面上的意思。」獅鷲獸歪頭,眼睛充滿笑意地瞇了起來。
           片刻前的感激被厭惡掩蓋住,賽佛斯直覺獅鷲獸對自己並無好感,反之亦然。他對「這隻」獅鷲獸並沒有印象,想來應是在自己沉眠期間來到龍圖之翼的奇獸。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對方脖子上的困獸索也發出淡淡的光芒,昭示著它的存在。
           「你的困獸索為何發光?」好奇心勝過一切,賽佛斯決定撇開自己的喜好。龍圖之翼中的一切太不尋常,他一定要搞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
           「發光……?」獅鷲獸睜大眼,半晌才明白藍龍說的話。
「哈哈!冰龍大人,請您好好看看周圍─在你視野所及之處─有哪隻奇獸的困獸索沒有發光?」獅鷲獸笑道。當他看見賽佛斯驚訝的表情時,喉頭又發出咯咯的笑聲。「不用找了,在場只有您的困獸索沒有發光。欸!真讓人吃驚對吧?這到底是為什麼呢?對了!因為您是龍圖之翼的寶貝,跟我們這些必須靠使用困獸索才能了解自己立場的低賤生物是不同的。」
若是只聽獅鷲獸的聲音,大概會覺得他正在和親密的友人進行愉快的對話吧!但是賽佛斯無法這麼認為,至少看到對方扭曲的表情時,他打從心底無法相信這聲音透出的情感是真實的。
「所有種族都是平等的,在這裡必然如此。」
「你真的這麼覺得?」
賽佛斯沉默,他可以感覺到奇獸被貶低到近似奴隸的地位。
他走近獅鷲獸,低聲說道:「這裡到底怎麼了?告訴我!」
周圍的氣氛變得僵硬,喧鬧聲散佚在空中。大多數的人類都在聽藍龍與獅鷲獸的對話。以往,人們不會刻意去理解奇獸之間的對話,就像在平等的關係中,出於尊重而不去聽他人的對話。現在賽佛斯卻只感到人類懷著敵意、不信任、懷疑的情感側耳傾聽著。
「……跟我來。」獅鷲獸羽翼一振,飛向主營地另一側。

才看到那個身影,賽佛斯即意識到他是自己在龍圖之翼少數的好友之一,但卻已經超過百年沒有見面。六十年前的那次甦醒,賽佛斯並未見到這名友人。
鳳凰金色與緋紅色交織而成的羽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其姿態尊貴、優雅,其容貌從容、安適。數名人類恭敬的服侍鳳凰,態度與其他地方的人類完全不同。鳳凰眨眼,難掩看見賽佛斯而展現的驚喜的神情。
「賽佛斯,好久不見了。」他柔聲說道。與此同時,幾名人類在他的身旁灑水,以減少陽光造成的熱度。明明在同一個地區,鳳凰所在的區域硬是比其他奇獸的區域還要涼快。
「你看起來過得還不錯……?」賽佛斯掃視著鳳凰,不明白為何獅鷲獸要帶自己來此地。鳳凰的情況明顯比其他的奇獸好上許多。
「他的狀況是最糟的。」獅鷲獸斷言,沒有反駁的餘地。
鳳凰看著兩人,理解地點了點頭。
「賽佛斯,你上次醒來沒看見我對吧?」他的神情染上一絲悲哀。「你知道重生素嗎?看看我的脖子。」鳳凰看向天空,與此同時示出脖頸傷斑斑點點的針孔痕跡,斑斕的痕跡讓人懷疑這究竟是有多久、受到了多少折磨才形成的傷口。「藏在這裡就不會被看見了。」鳳凰淡然地說。
「太不正常了。」賽佛斯喃喃自語,無法相信這是在龍圖之翼發生的事。
「這不正常早已成為正常了。……我很羨慕你。」鳳凰盯著賽佛斯,黑色的眼中懷著濃厚的感情,但他沒有多作說明。「重生素能夠控制我羽化重生的時間,上次的嘉年華就已開始實驗。然而那一次並沒有控制得很好,在『表演』開始前,我就把自己燒光了。」鳳凰苦笑。
正因為長期的交情,賽佛斯知道鳳凰的痛苦絕對不只他所表現出來的,這個認知幾乎讓他的心緊揪起來。
「如果格利達……」賽佛斯說道,卻沒辦法將話講完。美好的回憶只會加深正在承受的痛苦,這一點他是知道的。
「到另一個地方去吧。」獅鷲獸突地說道。
賽佛斯看了鳳凰一眼,後者無聲地點頭。
藍龍跟著獅鷲獸飛起,引起的風壓將鳳凰的尾羽吹開,暴露出在底下不協調的黑色鎖鏈。金紅色的鳥輕輕閉上眼,雙翼朝兩旁張開,卻沒有振翼的動作─那副模樣僅僅是卑微的、珍惜地在感受、回想翱翔天空時,強風吹拂之下帶來的快意與自由。
           那乍看之下就像一座紅色的小山,由紅黑、紅褐色的土壤所構成。但是隨著距離的接近,賽佛斯明白那根本不是一座山,他在空中停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來吧,看個仔細。這才是我希望你能看見的東西。」獅鷲獸回頭道,降落在紅色小山旁的岩地上。
           「……不可能。」冰龍喃喃自語,內心的震驚使他啞口無言。
           這座紅色的「山」被重重鎖鏈纏繞,全身上下無一處未被綁縛,紅色既是他自身的顏色,也是身上各種各樣傷口的代表色。遍布在身軀各處的黑色硬塊是血液乾了又被覆蓋,之後又乾涸的痕跡。乳白色的小花開在紅山之上,明明沒有風,卻不時搖曳顫動。紅山的存在是如此突兀,與周圍岩石的顏色完全不搭。
           ─這是一頭龍。
           賽佛斯降落在獅鷲獸旁,全身顫抖。他一直以為龍族早已在三百年前就全數滅亡了,在那場浩劫中,人類挾強大火力襲擊龍族,最後把龍群聚落完全毀滅。一直以來,賽佛斯完全相信格利達所言,所有的龍都滅亡了─只剩自己。
           紅龍早已死了。瞳孔上覆著白膜,看不清楚原本的顏色。龍舌掛在嘴巴外面,不知道是死前想喝水還是想說話。脖子上的困獸索有著令人嘆為觀止的爪痕,賽佛斯曾經試過,困獸索的材質很難在上頭留下痕跡,這是否代表紅龍始終不放棄將困獸索拆下?賽佛斯看向龍的前爪,不意外地發現他的爪子幾乎都已折斷。屍體的傷口幾乎已被蛆蟲破壞得看不出形狀,但有些傷口深可見骨,這不可能是小蟲所為。
           紅龍比自己還要年輕。賽佛斯特別注意到,雖然體型龐大,但這是一頭幼龍。
─龍族並未在三百年前完全滅絕。
這個想法在他心中擦出火花。
「他上個月才死掉,也真虧他能夠忍受這麼久,有十年?不,應該也有十五年了吧。」獅鷲獸說道,眼神複雜。
「你是說他忍受了困獸索的折磨長達十五年?」無法相信。
「是啊!這就是龍族的韌性?我可是天天都在聽他喊:『龍族絕對不會向任何種族屈服!』,你知道他叫得有多慘?害我每天都睡不好覺。」獅鷲獸抱怨的說,突然冷笑出聲,「同樣是龍族,卻有個早早就屈服於人類的龍呢!」
賽佛斯看了獅鷲獸一眼,不做任何解釋。任何偏見都難以用口舌之言來化解。
他閉上眼,紅黑色的色彩仍貼在眼角膜上,逼他去看、去目睹自己的同胞。
他知道不服從的奇獸會受到虐待。
但是有這麼過份嗎?過去的龍圖之翼會將奇獸虐待致死嗎?最起碼在自己的記憶中,沒有奇獸受到這種對待。抵死不從的奇獸後來都怎麼了?賽佛斯發現自己不知道這個答案。即使如此,他仍然理解這不是他所認識的龍圖之翼所為。
賽佛斯感到一陣暈眩。
「那麼,你看到他了。」人類的聲音突地響起,在聲音之後,綠袍法師鑽出樹叢。他拍掉身上的孤葉樹枝,抬頭看著巨大的奇獸。
           「丁達‧薩柯維奇,我被你嚇到了!」獅鷲獸低吼,羽翼微張,但並沒有威脅男人的動作。
           「你當時說得是他。」賽佛斯說道。法師只是聳肩。
           「這就是現在的龍圖之翼。」丁達將手背在身後,語氣嚴厲。「我相信你也注意到其他奇獸的狀況了。龍圖之翼現任首領理斯,他將奇獸當成畜生、寵物,憑藉自己的興趣玩弄奇獸,在此狀況之下,僅僅是協會所知道的死亡的奇獸數量就有數十隻,更別提那些沒被找到的。」
           「在看到這些狀況後,你還是要維護龍圖之翼,還是不讓協會協助你們嗎?你想念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為什麼不放下一切?我們會給你更好的生活。只要你願意站出來,指出龍圖之翼的不是,美好的日子就會到來。」
           「……你說得沒錯,現在的龍圖之翼不是格利達的龍圖之翼。」賽佛斯說道,眼睛直盯著死去的紅龍。「這裡沒有格利達的痕跡,格利達已經死了。龍圖之翼,只有格利達夠格當他的主人─」賽佛斯轉頭看向丁達,後者露出驚恐慌張的表情。
           「你、你不能這麼做─」丁達叫道,聲音卻被強風吞沒。
「─龍圖之翼,該結束了!」藍龍低吼,躍向空中的同時展開翼翅,強勁的風流捲起他的身軀。才轉眼間,獅鷲獸跟丁達只能看到如小蟲大小的龍。
「快追上去!」丁達叫道。如果賽佛斯攻擊人類,將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獅鷲獸拍動羽翼,躍入空中。
「等等!帶上我一起!」丁達揮手,抓住獅鷲獸甩過來的尾巴。
「掉下去我可不負責任喔!」獅鷲獸笑著說,用力拍動翅膀,追向藍龍。
           「格利達,你不會怪我吧?」賽佛斯看著彩色的大圓頂帳篷,低聲說道。「如果你不出現……龍圖之翼就會被我毀滅喔!」他鼓起胸腔,脖頸的肌肉突出,直到界限,賽佛斯一口氣釋放出龍息。
風勢助長之下,猛烈的冰息襲向龍圖之翼的主帳,伴隨數百、數千的尖銳冰晶,帳篷的帆布被切割成破碎的布條。支撐的木條被連根拔起,巨大的帳篷在風暴中傾倒。
           人類倉皇逃出帳篷,一看到等在外頭的藍色巨龍,尖叫聲此起彼落,人們不是昏倒就是連滾帶爬地逃出營地。直到最後,一名光頭紅衣胖子慢吞吞地爬出帳篷,光滑的頭頂汗水淋漓,紅色的長衣袍在混亂中被扯得皺巴巴的。但賽佛斯知道,此人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理斯。」他低吼道,隆隆的聲音迴盪在周圍。
           胖子抬起頭,很快地將恐懼的神情壓抑住,取而代之的是驕傲、睥睨。
           「我們的招牌寵物找主子有何貴幹?」
           「要你把戒指交出來!」賽佛斯靠近理斯,狠狠瞪著他。
           理斯肥胖的十根手指上都戴著戒指,每一顆在陽光下都閃動著璀璨的光芒,可以明白此人的生活有多奢靡。但是在所有戒指中,唯獨他戴在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是深沉的黑色,渾圓的黑色珠子彷彿要將所有的光芒都吸盡。
           戒指的圓珠之所以是黑的,是因為它上面刻印了無數困獸索的控制咒文,繁多的咒文全部擠在一小塊面積中,造成它是黑色的錯覺。只要將手覆在戒指上,控制意念,就能達到控制奇獸的效果。

每次看到格利達纖細白皙的手指戴上那枚戒指時,儘管它本身並不漂亮,代表的意義還是恐懼,賽佛斯仍覺得那枚戒指非常適合格力達,那足以呈現出精靈的纖細、圓融與覺悟。是任何人都不可取代的。
           ─賽佛斯,看!這枚戒指是我的最高傑作!是我死後要帶進墳墓的寶物!
           格利達得意的大笑,受到他的情緒感染,就連賽佛斯也笑了出來。

           「哼!我是龍圖之翼的管理者,戒指當然也是我的。憑什麼要我交給你這下等畜生?」理斯哼哼笑道,肥胖的手覆上戒指。「六十年都沒人管教,你的性子也變野了。竟然認不清楚誰才是主人?我來讓你好好想起吧!」
紅衣胖子露出油膩地笑容,同一瞬間,賽佛斯脖子上的困獸索發出強烈的光芒。灼熱、刺痛、麻癢的感覺傳遍全身,賽佛斯痛苦的向後仰。

格利達拿出困獸索的時候,自己是有抗拒的。為什麼要把這種冰冷的東西套在自己身上呢?賽佛斯不明白。但格力達說了:
─賽佛斯,這是你的保護符啊!戴著它,人們就不會認為你有危險性,這是邁向種族和平的第一步。

戴上困獸索的痛楚傳遍全身,賽佛斯痛苦的嚎叫,以前爪搔抓困獸索,堅硬又柔軟的質地卻讓他束手無策。理斯的笑聲迴盪在耳邊,隱約中似乎能聽見丁達的聲音,但是賽佛斯思緒中的一切都被格力達吞沒。

─賽佛斯!冷靜,我知道困獸索讓你很不舒服,請你冷靜下來!別反抗他、別反抗我!困獸索就不會傷害你……
格利達的手貼上自己的頸部,溫暖的熱度讓賽佛斯放鬆下來,不再用力對抗困獸索。一切需要的僅是「服從」。

「理斯,你公然在奇獸保育協會前對奇獸施加虐待,我命令你住手!」丁達跳下獅鷲獸的背,憤怒地揪緊理斯的衣襟。
「這畜牲!搞不清楚…誰是主人!我告訴你……奇獸根本不該和人類平等!他們不過是瘋狂、沒有理性的畜牲!嘿嘿…奇獸只要趴在人類腳下,舔他們的腳趾就好了!」理斯白著臉,儘管被丁達揪到快窒息,他仍笑著。
主營地中所有奇獸的困獸索倏地綻放出強光,扭曲的表情,奇獸不再宿有理性,空洞的眼神中閃著瘋狂的紅光,濃稠的唾沫延著嘴角滴下,那只是野獸。
鳳凰哀鳴,猛烈的火焰竄出體外,眨眼就燃成一顆大火球。壯闊的景象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即使將水潑到他身上,也無法阻止重生之火。
獅鷲獸刨抓地面,痛苦的撞擊山壁,希冀得到一絲平靜。
「把這個人抓起來!」理斯甩開丁達,大吼道。
幾名壯漢左右將丁達架住,如鉗子的手臂夾住丁達,讓他不可能掙脫。

─賽佛斯!我們是平等的,但是只有這種扭曲的關係才能保護你。
格利達痛苦地說,跪倒在藍龍面前。賽佛斯能夠理解。他輕輕的將翼翅包裹住格利達,感受到精靈因痛苦而傳來的顫抖。

「賽佛斯,我知道你是龍之谷滅亡事件的倖存者!如果你不想要重新體會那時的痛苦,就要明白認清自己的立場,明白人類是優於龍族的!」理斯大叫道,他說的話讓因疼痛而蜷曲成一團的賽佛斯顫抖了一下。

鮮紅的色彩映入眼簾,成千上萬的人類屍體與數十隻龍屍堆疊在一起。血腥味灌入鼻腔,衝進身體的每個細胞中。自己快要與這個煉獄融合在一起了。小龍倒在死去的母親身旁,等待業火燃盡自己。溫暖的雙手卻將自己抱離母親,小龍嚎叫,那雙手的主人卻把他貼在胸口上,說道:
─別怕,沒事的。我會保護你,我們一起到安全的地方去吧!然後一起生活!
那低吟的柔和聲音帶給小龍安心的感覺,他閉上眼睛,將自己完全託付給這溫暖的心跳。

「……忘記了。」賽佛斯低聲說道,緩緩抬頭。困獸索兀自發出強光,這代表它正強力運轉著。但是藍龍卻彷彿沒事般伸展開四肢,銅色的瞳孔瞇成細縫,他的翼翅展開。「人類並不優於他族,他族亦不優於人類。」他宣言道,困獸索的光芒給了他莊嚴、威嚴的形象,如天神的代表下凡。
「因此,我沒有必要聽從你的命令。」他對理斯說道,後者瞪大雙眼。「我亦─」賽佛斯轉向丁達,「─沒有必要接受協會的保護。」
「我、只服從於格力達!」賽佛斯咆哮,渾厚的龍鳴使在場所有生物都不自覺的摀住耳朵。在那一瞬間,藍龍消失,只看到明亮的光痕滑向紅衣胖子。
所有困獸索的光都爆裂開來,化作點點碎末。各色光芒在空中閃動。奇獸們訝異的看著囚禁住自已的枷鎖一點一點融化成碎光。營地中七彩光芒四處閃動,一陣風吹了過來,光芒順著風勢向上捲去,又漸漸從空中掉落,如七彩柔和的雪花一般飄落、消逝。
瘋狂的色彩消逝在瞳孔中,取而代之的是清澈的眼神。

啪噠!啪噠!
柔軟的內臟、肉塊不斷掉落,大量血跡噴灑出來。賽佛斯咀嚼著理斯,任由其體內每個亂七八糟的東西掉在四處。他想要的只有那枚戒指。通過其他生物的困獸索的溶解,可以理解賽佛斯已經掌握了戒指的力量。唯一沒解開的困獸索,只有他自己的。
「為什麼這麼做?」丁達輕鬆掙脫失神的幾名壯漢,走到賽佛斯面前。殺人的主意太過差勁,這麼做的後果只會讓龍、奇獸們再次受到追捕,而保育協會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將白費。
「為了取回一切、為了結束一切。」賽佛斯吐出理斯的殘骸,人類的屍體四散,完全看不出人型。但如果拼湊起來,就會發現這具屍體獨缺右手。
「……這是無謀之舉。」
賽佛斯低頭看著丁達,嘴角的血跡讓他看起來面目猙獰。
「……你問過我,龍族的榮耀對我來說算什麼。」賽佛斯的眼睛盯著遠處,那是跨越龍圖之翼邊界的遠方。
「─不受束縛、不接受他人的支配、憐憫,對自己的自由負責,這就是我的答案。」
藍龍在空中拍動翼翅,滿意地看著丁達‧薩柯維奇呆愣的臉。

夕陽照射在整個峽谷中,橘黃色的光芒將每個生物染得金光閃閃。
解開束縛的奇獸面面相覷,彷彿不能相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直到獅鷲獸一馬當先地飛入空中,其他奇獸方才醒悟,一一離開龍圖之翼,往亞利大陸的每個角落遷徙而去。
賽佛斯亦往空中飛去,他不知道自己要飛向何方,卻知道自己有兩條路能走。
一條是找到倖存下來的龍群,和他們一起振興龍族,找回榮耀。
另一條則是找到格力達。既然在龍圖之翼內的世界沒有格力達,那麼就在龍圖之翼外的世界找吧!終其一生、總有一天一定會找到的吧?
在金黃色的光線下穿越邊界,賽佛斯深吸了一口氣。脖子上的困獸索沒有任何反應,如裝飾品般在風中搖動。看來外面的世界沒有他想像得這麼恐怖。只要跨出去,就能得到自由。
凝視著夕陽,他繼續向前飛去,越遠越好。
至於未來,賽佛斯摩娑圓環,他知道自己會優先選擇哪一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