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7日 星期二

一人線與二人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在某個真名幾乎不為人知的地方,男孩帶著小男孩在七色高塔附近迷失,在迷途的盡頭深處遇見了一群走來走去的大人。他們注意到了兩人,可是他們無論如何到處走動,都不曾接近呆立在原處的孩子們;男孩害怕地想轉身離開,小男孩卻興奮地硬纏著他再更往深處走,離高塔愈來愈遠。
而他們遇見了一個小女孩,她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小男孩想要跟她說話,女孩不理不睬,他大怒,推了她肩膀。
然後那群大人全都不見了。


從傍晚開始,墨索市高消費商業區的最高級宴會館門口前車道便擠滿了車潮,「迅車」井然有序的排列等候,全都是為了出席晚宴。
以全嘉司沃大陸最繁華的經濟重鎮墨索市為總部據點,政治勢力擴及大陸中央都會地帶「環宇六都」南方三座城市的民粹黨主席尤瑟夫‧艾隆‧奧爾凡賽,將於今晚舉辦晚宴;宴會館前的隊伍等候時間並不長,只要停在門口的迅車駕駛和乘客下車後把迅車收縮變成文件大小的「迅件」收起,就可以接受接待生確認身分進場。
這些賓客在嚴肅而富濃厚階層色彩的氣氛裡等待,而有些人注意到了某種不尋常:蓄著短捲黑髮、樣貌約二十多歲的女子五官精緻而冷漠,一身夜藍色露肩斜衩禮服及絲綴邊長手套與她的樣貌氣質十分相稱,曲線明顯的身材因為腳踩著高跟鞋讓身型看起來略瘦高──但她真正受到眾人注目的原因是她並未攜帶晚宴包或同伴可以收納迅件,那是徒步走來的嗎?門口接待生感到疑惑,雖然嘉司沃的交通運輸系統十分發達,「迅車」帶給人民極大的便利性,但在其他車輛前方直接進行「收納」的動作極為危險,必須在專用停車道上進行,晚宴的賓客都是先開向門口再下車,而不是先下車再走路到門口入場,因此女子的舉止自然成為異類──畢竟會來這個宴會館的人都擁有相當的身分地位,根本不願意浪費體力走路,也不想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儘管如此,接待生仍謙恭有禮地向她行了個禮。
「小姐,請您排隊進場。」
「我不能排隊,」女子拒絕。「隊伍太長,人車無法保持法定安全距離。」
接待生猶豫了一下。「那麼很抱歉,為了公平起見,您必須等隊伍的所有人入場後才能入場。」
女子沉默,然後看著接待生。「我很高興你不主觀判定不具備邀請函而拒絕我入場,但你的上司似乎沒有告知你,五封優先通行邀請函各自的來賓身分。」
接待生愣住。「非常抱歉,」他再度行禮,深表歉意。「請出示邀請函……確認優先通行核章,歡迎您的蒞臨,民粹黨副秘書長特別助理賽里萬‧赫麗佐小姐。」

自中心都市‧宇都因為嘉司沃國末代皇室內亂遭到破壞而關閉後,成員以中央官員世襲貴族階層為主的民粹黨,與對手群和黨邁入了長期分裂國內政治勢力的狀態;近來,民粹黨為了維持南方三都的經濟熱絡與穩定獻金來源,常與商界人物來往,甚至放任黨員與黨產政商不分,最糟的例子便是由商業顧問公司執行長出任副秘書長。
雖然民粹黨對外稱是為維持人民福祉,但還是引起了厭惡上流階層奢侈社交活動的邊陸平民不滿,此次晚宴邀請的賓客也全是與民粹黨有關的政商界人士,都有一定的身分地位──除了一個男人以外。
「老天,賽里萬妳終於來了,這裡快把我悶壞啦!」
一走進宴會廳便受到熱情歡迎的女子愣在原地,接著嘆氣露出頭疼的表情。
「顧問,請注意您的言行舉止,還有您是能喝酒的人嗎?」
「只是普通的苦蜜酒,沒事!」一身筆挺正裝的年輕男子舉著酒杯爽朗地笑著,看起來心情相當好。「這身禮服很適合妳,晚宴快開始了,吃點東西?」
「嗯,」賽里萬接過了餐盤,裹著薄紗料手套的細長手指不經意地往盤底下摸著,淡漠的眼神掃了男子一眼,接過餐盤後叉起小糕點,突然停下動作。「看起來很甜。」
「但是配苦蜜酒很不錯,不嘗試看看嗎?」他遞上酒杯。
「不。」她拒絕,並轉身走向宴會廳外的露台邊,將餐盤反轉,糕點隨即落入庭院中茂密的樹叢裡。
男子吃驚地看著她俐落的動作。「浪費食物!外頭餓得要命的百姓看到豈不氣死?」
「氣死總比餓死不痛,」賽里萬換了隻手拿著空餐盤,隨手交給服務生。「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真懷疑朗那傢伙到底為什麼看上妳,」男子無奈地走向露台,忽然瞥見大廳前方走進了一列樂隊。「哦,開場音樂開始了,我們來跳支舞吧。」
正常來說開場音樂是讓賓客放鬆心情用,而非跳交際舞,但兩人立刻就旁若無人地在偏僻的露台邊開始跳起舞,節奏很慢,舞步很大,和配樂無法完全配合,雖然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卻並非全被正面看待,他們在舞步中若有似無地製造親密動作的行為更是讓一些人嗤之以鼻。
看似與晚宴格格不入的場面,實際上兩名主角正以只有對方才能聽到的音量秘密交談。
「確認過能聽到我們說話的只有那個放盤子的?」
「讀唇語的三個還在餐桌附近。」
「唷,在食物放只有浮靈會中的毒,整個民粹黨都不如妳重要。」
「二少,請不要用喝過苦蜜酒解藥的嘴靠近我。」
「好啦,妳撐好,我要抱妳起來轉圈了,十圈內要看完餐盤密凾。」
「六圈。」
接著被稱作二少的男人抱起賽里萬的腰,賽里萬則扶住他肩膀開始轉圈,竟能配合愈來愈激昂的樂聲節奏,第三圈,第四圈,第五──
忽然一聲尖銳聲響劃破整個大廳的歡樂氣氛!
「啊──!」眾人驚呼一聲,就連訓練有素的服務生雖然沒一個跟那群拿著酒杯東張西望的政客一起慌亂,但也驚嚇不小,樂隊剛好完成演奏,吃驚地轉頭望向舞台一角。
朗謝英就站在台上,比誰都還要鎮定。
「諸位大駕光臨敝會館參與這次民粹黨的盛會,令敝人大受感動,不慎手滑摔破酒杯,」他完全不在意褲腳被酒水沾濕,隨手撥開落在側臉上髮絲的動作大展俊朗風采,讓在場部分女性登時滿臉通紅。「為讓各位重新恢復心情,由於敝人安排的主持人斐林奇剛好身體不適,主持一位暫時由我代理,不曉得黨主席是否有異議?」
奧爾凡賽緩緩點頭表示沒有意見,慈祥笑容似乎十分滿意。
「那麼我在此宣佈──宴會開始!」
有心人心頭一驚,視線不約而同悄悄望向大廳外的露台。
而那裡早已空無一人。

兩人彎身穿過小徑,快步離開庭院的動作十分矯健,彷彿從兩層樓高的地方跳下來是小事一樁,他們經過門口時,男人剛才的嘻皮笑臉立刻轉換為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對接待生打了招呼,順口說自己身體不舒服得提早離席。
「保重,林奇先生,」接待生笑著打趣道,毫無戒心地讓他們通行離開。「身為首席顧問,可不能在執行長特助面前丟臉啊。」
兩人又走了一段距離後進入商業區街道,大部分店家已經熄燈休息,二少拍開肩膀上的樹葉。
「媽的,關他屁事,我跟朗又沒有要追妳。」二少邊走邊忍不住抱怨。
「那倒是沒錯。」
「密函呢?」
「埋去作肥料了。」賽里萬答道。
他哈哈大笑,從外套內側取出一個巴掌大的迅件。「不枉費我辛苦把它從主持小抄偽裝成餐巾紙……喏,最新型迅車,高防震抗壓,抗魔係數420%,最高時速190里,收縮迅件費時0.4秒,以攜帶方便地輕薄小記事本大小為訴求,最重要的是可以在車上有人的狀況直接命令收縮。」
「可以直接命令收縮?」賽里萬有些驚訝。
「不錯吧?這可是市面上絕無僅有的,至於適法性問題……雖然通過了安檢測試,卻還是得從特殊管道弄來。」他笑著一邊解說,一邊將手指壓向迅件屏幕上,屏幕閃過一片晶藍色,他將屏幕對向前方的空地,屏幕散射出的微弱粒子光描繪出一輛流線感極佳的迅車光立體輪廓,光線消失後光立體便化為實體。
賽里萬若有所思,從容走向駕駛位。
「妳會開車?」這可輪到二少吃驚不小。
「我畢竟是執行長特助,」她冷淡地說。「根據大少的指示,群和黨違反協定對中立區域下手的證據,務必要在十天內蒐集齊全。」
「當然,首席情報決策分析專家不是叫假的,」他似笑非笑地摸摸下巴,接著將迅件丟傳給她。「既然會駕駛,這東西插在控制台哪裡就不用說了吧?」
「沒人知道的身分誰會叫你。」
「……就不能讓我虛榮一下嗎?」二少無奈地聳聳肩,跟著上車。

賽里萬真正的身分就只有朗跟他兩個人知道而已──雌性浮靈,一種擁有與人幾乎完全相同的外貌,超越人類許多的魔法與巫術之力的族類。
浮靈和人類自古以來就是一種矛盾關係,過去千百年來,排斥並迫害浮靈向來是嘉司沃國的皇室政府政策,一般人反而對浮靈不了解、不關心也沒有興趣,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浮靈長相與一般人無異,也不怎麼接觸與傷害一般人,不過,抱持著「還是有那麼一點不同」的差異排他性思想,人類一直不斷嘗試以微薄的魔法力量與智慧的技術力對抗,像賽里萬這樣忽然一下子融入人類社會,就算不是非常罕見,也不被普遍認知,何況雇主還是政界人士。
偏偏「二少」斐林奇就是少數對浮靈十分有興趣的普通人類,他的魔法資質比朗謝英高一些,但也就僅止於能靠直覺感應區別兩者的程度,賽里萬能獲聘為執行長特別助理,一半也是因為他的堅持,朗謝英對賽里萬下達的所有指示也都是透過二少傳達給她,起初這讓賽里萬不太情願,二少卻非常希望藉此能更了解浮靈的生活,幸好,賽里萬最近似乎不怎麼討厭他。

「二少,我們現在要去我們從未去過的21區,請在抵達前擬份計畫書。」
賽里萬出聲提醒,對於旁座正沉浸於能跟自己打好關係的喜悅毫無知覺。
「咦?現在的中立區域也就只剩那裡了嗎?」二少舒服地坐在客座椅上伸懶腰。「說是21區,數字的意思卻不是代表編號,而是取自於由21個實業家打造的人工都市,真不曉得歷史名人要是知道自己的心血被搞成現在這樣活像個大型避難所,會有什麼表情情情──」
嘩啷──「抓穩!」賽里萬厲聲警告,手指以驚人速度和力道敲擊操作訊車控制台,二少頓時發覺頰邊緊貼的車窗一片灼熱──車體以高速低迴角旋轉避開一連串轟炸!
「搞屁!」他抓緊扶手大罵。「用重型軍火在市中心搞暗殺,群和黨的廢物是想下台了!」
「那不是。」
賽里萬頭也不抬立下定論,雙手在控制台上瘋狂游動,迅車照著導引系統指示在街道上衝撞著,她絲毫不得閒,不斷進行障礙物突破指示和路徑修正。
「不是群和黨難道是民粹黨那群頑固死老頭嗎?」
「不是規制軍火武器,是魔法,人類做不到。」
二少腦袋空白了一段。「……是浮靈攻擊我們?」
車體忽然猛烈大轉彎,他一個沒坐穩差點撲倒賽里萬,但她反應更快,想也不想一手按住他的後腦杓往胸口抱住,另一手依然飛快地操作著,彷彿手套指尖部分快要燒起來似的。
「噗唔!」
「追逐者三位……潛伏待命最大嫌疑者兩位,身分確認不能──」車仍然在轉,賽里萬眼神仍然銳利,絲毫不覺不適。「二少請抓穩!」
「現在是抓很穩……等等,」二少驚嚇中回神過來。「妳幹嘛把我的臉埋進妳胸部!」
「二少,雌性浮靈的乳房只是一種成為人形的演化。」
「什麼?妳這個不知羞恥的女人!」
咻,略過兩個驚慌的路人,兩人的迅車開進導引系統中指示的長長死巷,對面正是一棟高樓,他立刻就刷白了臉──這是要撞上去的意思嗎?
「二少,我要讓車爬牆往上衝,衝上最高點時你就要拔掉迅件收納,切換手動駕駛模式後打開它,相信在此之前你不會有與我分開的意圖,羞恥是人類不必要的道德。」
「不要在合作攸關生死的前提下和我種族衝突啦!」
追殺者見狀開始匯集進行包圍,賽里萬臉色一凝,這個策略是為了引出對方正待命並等待時機的後備人員,沒想到竟然還有三個?可她現下要做的不是擔心敵人數量。「最高速度,準備!」
「嘖、準備了!」斐林奇手緊緊握著插入控制台栓槽內的迅件部份。七……六……五……四……
「你太早拔了,二少!」
「該死!」
敵方已經展開攻擊,目標是向上軌道最高點……迅車已經在兩秒內完成分解並解除抗魔保護,他們兩個卻因為慣性仍往最高點飛!
「只好賭賭看了,」賽里萬低聲說,閉上又再度睜開的眼眸過一抹虹彩,迅速以劃破空氣的力道張開雙臂。「……術力。」
一道暗虹線影水平線飛射而出,擋開了攻向兩人的青綠鐮型和火球型的魔法;她再屈起肘,雙掌併攏十指交握,又一道虹影圓形波散射出,便聽見在下方追上來的人慘叫一聲。
二少已經顧不得可能摔成爛泥的危險,迅速打開迅件,在車體成形時一邊暗自佩服賽里萬的強大,三兩下就解決了對方的兩個浮靈……不,沒有,一條條白色絲線從頂樓下方射向空中,附著交織成緊密的一張網──
兩人再度坐上車座,在距離墜地前五公尺高處。
「蜘蛛網?」他一邊轉手動駕駛盤向後倒退繞路開,從後照鏡看到後方恐怖張揚著的銀白絲色,不禁瞠目結舌。
「一個灼灼拉族和一個沃蛛姆族的浮靈奴役,」賽里萬瞇起眼,語氣開始變得危險。「是民粹黨的人。」
「這是怎麼回事?」二少頓感大駭。「在宴會上監視我們的服務生,不是朗將計就計讓對手安排的嗎?」
「那些服務生是群和黨人沒錯,可能追兵中途就被解決掉了,」賽里萬凝視著後照鏡,神情沉鬱。「你掌握著環宇六都的情報,應該很清楚有辦法法操控浮靈攻擊目標的人類勢力,全世界就只有一個。」

黨派主張是否能得到人民認同成了當局重視的方向,而偏保守派的民粹黨,對待浮靈的態度自然繼承了先前嘉司沃統一時期政府既有的政策:如牲畜般浮靈無法與人類繁衍後代,因此人類應當對待牲畜般對待浮靈。
二少並不算是民粹黨的人,只是受雇於朗謝英的情報人員,他深知以「某種方式」控制浮靈進行魔法與巫術的研究和暗殺,一直都是黨內高幹在檯面下剷除異己的慣用手法,而且群和黨未曾對外公開說明,目前的調查進度也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兩黨的浮靈政策走向將會完全一致,群和黨應該也暫時不會使用浮靈的能力。
「但為什麼……」握著手動盤的掌心盡是汗。「他們明明知道我是朗的人!眼紅他也該有限度!」
「專心開車,思考敵人動機並非目前最優先事項,」賽里萬柔聲說,一邊降下車窗,已然下定決心。「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男人緊抿嘴唇。「交給妳了。」
賽里萬交疊手指憑空拉扯出虹影,宛如堅韌的細鐵線,車在疾駛,手指在車窗外愈來愈長的影子上遊舞,經過指尖的影子分裂成無數個小圓圈、方框、點等各種幾何圖形,紛紛向後飛去,二少雖然很想專心開車,仍忍不住分心看著那華麗的一幕:充滿理性與堅韌的美感,點點虹彩在夜裡流竄給人能發光的錯覺,然而最耀眼的卻是賽里萬在黑暗中波光流轉的雙眼。
魔法白網在迅車後快速擴張,已經延展成兩棟大型建築寬,幾乎密布整片街道的天空,擊向白網的影子如星火般燒熔白網各處,遠方在層層白網下的浮靈頓時憤怒尖叫。
「成功了嗎?」
「專心!」賽里萬大叫但為時已晚──車尾已經被往前暴衝的白絲打中,那已經巨大得不是絲而是柱狀物,車殼勉強承受攻擊而大幅度地震動,二少還沒喘口氣,便見到控制台屏慕閃過警告:「抗魔係數已下降至28%」。
「再來!」她瞪著後照鏡。「重複剛才的策略,我們能甩開它。」
這次他們就有默契了,盯緊前方街道一個只有一人多一點寬度的窄巷,倒數,甩尾,煞車,拔開迅件,解除車體,徒步衝進巷子,在即將跑出巷道前,二少抬頭看見了白絲柱飛騰夜空中。
「小心!」他想也不想便抓住在前面跑的賽里萬雙肩往後拉、旋身──
白絲柱貫穿了他的肩膀。
賽里萬倒吸一口氣,纖長手指快速甩動著虹線,欲黏著成蜘蛛網的白絲柱立刻被戳穿好幾個洞。
「能開車嗎?」她沒有回頭,在二少面前抵擋敵人攻擊。
他向前踉蹌一步。「我絕對不會礙事。」
「交給你了,」她說,語氣就像決定把剛才擔負著的重責大任交回他手中。「我會一次結束,在管制閘那裡會合。」
二少硬擠出一絲笑容,心裡覺得溫暖:聽到最後這句話,就算不是真的,也總能讓人安心;他往後退幾步再次打開迅車,坐上駕駛座時他似乎聽到一聲她低聲說了一句限度,而他往相反的方向開,再也沒有回頭看賽里萬。


經過墨索市邊界管制閘,二少下車接受檢查和治療,回頭就看見那名黑禮服女子,她看起來平靜略顯疲憊,就像剛參加完一場隆重的宴會。
「成了,幸運的是那沃蛛姆浮靈只有一層蜘蛛網。」賽里萬說。
「只有一層?」二少手抖了一下,想起剛剛從後照鏡清楚看見,那些先前不斷延伸的白絲柱已經打壞不少屋牆。
「一層就夠了,沃蛛姆是浮靈最多人口的族系,可是有能力召出蜘蛛網的不多,蜘蛛網可攻可守,還能捕獲及偽裝,是一種非用術去對付不可的魔法。」
浮靈有很多族系,其分類並非像人類以團體族群認同,而是能力的差別,有些稍微會魔法的人類所使用的就是部分浮靈所使用的「法」,而有些浮靈則是用相對於「法」而存在的「術」,二少想起來賽里萬曾說她是少數能使用具有攻擊力的術的浮靈,但對於其中更細微的差別則無法深入得知。
「……但我不認為會蜘蛛網魔法的浮靈弱到被人類抓住,」她表情未變,但眉心深鎖。「我需要借用你的情報資料調查曾經與浮靈研究學者來往的黨員或幹部資料,這也需要大少的許可,對於執行長來說,首席顧問的你等於是他的代理人,現在你有權允許或拒絕我的要求。」
斐林奇陷入了沉默,這番話讓他想更了解賽里萬的心情湧上胸口,雖然她真正的雇主是朗,朗對待浮靈的態度也較一般人溫和,可是礙於家族背景和身份地位的政治因素,他甚至不能與自己的特助如上司與下屬般地相處,以預防假使一天賽里萬暴露後所有身邊的人都被牽扯進去。
因此成為朗謝英和賽里萬之間的溝通媒介,便是他的工作和……承諾。
「朗要我成為他與妳之間的溝通者,是因為我是他最信任的人,」賽里萬愣了一下,直直看著斐林奇苦笑的側臉。「學生時代時大家原本因為我們兩個是好朋友,朗的外號大少才順便叫我二少的,叫一叫就覺得,我們如果是兄弟,或成為伴侶,那也是不錯……因為妳是他的特助,我才會告訴妳這些。」

兩人短暫商量後便決定換回賽里萬繼續駕駛,正當二少遞給守衛通行證明,賽里萬攔住他並使了個眼色,而他立刻就明白過來。
「守衛大哥,我們要走北方的路線,那條路現在有管制嗎?」
「目前沒有管制,但走朱契市的西北方路線對你們比較好。」守衛回應道。
「宇都是關閉狀態,不代表嘉斯沃公民不能走城外的路吧?」二少走過去將突然變厚的通行證明交到守衛手上,臉上掛著真誠的笑容。「全墨索市都知道我的上司是誰,相信大哥你也了解我的苦衷跟心意。」
幾分鐘後車離開了墨索市邊境。
「還好我們甩開敵人,就算少了浮靈,三個人類也不容易對付,只好用錢加速打通關,」二少一邊瀏覽資料一邊抱怨道。「朱契市也是民粹黨的勢力範圍,從宇都繞過去21區,想打壓朗的人就拿我們沒轍。」
「其實是六個,當時他們都在沃蛛姆浮靈的後方,全部被我解決了。」
「妳實在太厲害了……」賽里萬的可靠令他深感驚訝,流露出的笑容面對的卻是深鎖的眉頭。「怎麼回事?還有人追殺我們?」
「不,二少,我想起來密函的內容是要我保護你到中立區域,現在的中立區域只有21區,但那是人造都市,你不知道人造都市對於浮靈意味著什麼。」
她遲疑了一下,緊握手動盤,恢復成黑紫色的眼眸神采黯淡。
接觸浮靈研究學者最頻繁的黨幹部是副祕書長。
斐林奇甚至沒有發覺到自己手上的文件散落到腳邊。
「──在21區全區範圍裡,魔法和巫術是無效的。」


那是皇室內亂之後不久的事。
在東北方金恩市與東南方的朱契市,連接宇都形成的三角區域中間,座落著一個小型人工都市──中立第21區,從失去統治權的皇室手中對外開放。它真正的名字是虹都,兩百年前21名實業家親自為其命名,但幾乎不為人知。
七歲的男孩帶著弟弟迷失在七色高塔附近,在迷途的盡頭深處遇見了一群走來走去的大人。他們注意到了兩兄弟,可是他們無論如何到處走動,都不曾接近呆立在原處的孩子們;哥哥害怕地想轉身離開,弟弟卻興奮地硬纏著他再更往深處走,離高塔愈來愈遠。
而他們遇見了一個小女孩,她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弟弟想要跟她說話,女孩不理不睬,他大怒,推了她肩膀。
然後那群大人全都不見了。
再之後,兄弟倆被人發現,卻不是送回他們熟悉的家,把累得睡著的弟弟關在房間,哥哥獨自面對排山倒海的威脅,那晚之後的弟弟回家了,他不記得自己曾經有個兄弟。

迅車停在宇都城外,並未被收納,兩人躺在車座內仰望,幾只青蝶在車窗前舞動,四下無人無煙的郊外如死亡的邊境,朝原清冷,天邊漸明。
「賽里萬。」
「是。」
「不要說是,我不是妳的上司,」二少嘆了口氣。「妳覺得我們要不要繼續往北走算了?去群和黨底下躲風聲,或乾脆當個平民百姓終老。」
「但我可以活三百歲。」
「嗯,我開玩笑的。」
兩人又陷入沉默。
「我好像從來都沒有想過朗他……會背叛我。」
「我認為那不是大少的意思,或許密函一開始就被掉包。」
「或許是我眼睛被酒薰瞎了,才會把他的字跡錯認為真,」他自嘲,將手臂埋進臉。「政黨什麼的……真想把那些老頭掛起來。」
「掛在彩虹尖塔頂端會人滿為患。」
「哈哈……沒錯,圓錐形塔頂嘛──」二少忽然噤聲。
明明沒有去過21區。
明明在世人知曉其樣貌之前便已遭摧毀,生命短暫如雨後虹橋的尖塔。
他正在重新記得那些事。
「我以前……很久很久以前,見過妳。」
賽里萬沒有作聲,良久,她搖下車窗,將手伸出車窗外。

「我的族人很少,」一道暗彩圓弧從伸出窗外的手彈指而出。賽里萬靜靜地看著彩弧緩緩移動。「赫麗佐族是『術』支系,所謂的術力原本就是用以破壞生的魔法,而我們的術力是『限度』,如果其他浮靈濫用魔法與巫術以至於傷害族人,赫麗佐族可以讓他們消失。」
弧通過其中一隻青蝶後急遽縮小──
「就像那樣,『啪』一聲的消失,赫麗佐浮靈的術無法對其他事物產生這類作用,」她靜靜地看著倖存的青蝶的飛行軌道開始混亂。「……除了我以外。」
他發覺自己找不到呼吸。
「你想起來了嗎?二十年前21區的彩虹尖塔、西方某處森林裡,那些想逃脫的人,還有看守他們的人,長得像人,卻都不是人,」賽里萬拔開迅件並開門下車,將它隨手扔在地上。「皇室研究未果而拖垮國庫,只為得知能控制浮靈自主意識的『某種方式』,貴族謝英一家接手了它,並代表民粹黨從我們族人身上開發完成。」
他直楞楞地看著車體消失,躺倒在地上,腦海內的影像疾走而混亂。
映入男孩與女孩心中的尖塔,人群,與看不見卻存在的界線。
男孩曾經遺忘的往事。
「妳是那時候的──」
賽里萬直直佇立著,陽光灑綴在她隨風飄揚的禮服裙襬上。
「只有我獲救,二少,你不知道,最後只有坐在那由自己力量製造的框線上、看守著族人的罪人獲得自由的當下是什麼感受。」
他知道,二少坐起身,全身發冷,正如只有他獲救,只有那個推開了浮靈女孩闖下滔天大禍的他仍有自由──被捉回去研究的,被貴族逼迫與家人分離的,那從來就不是他和她,不是由犯錯的他們來承擔
「朗要把妳引誘去法術無效的21區,因為妳才是背叛者,」四周的青蝶已經消失無蹤,只要賽里萬再次限度,下一個就是他了。「而妳什麼都知道?」
她走向宇都城門邊,壯闊無際的城牆使她看起來渺小又決然。
「……你覺得他為什麼發現了我的背叛?」
守衛發現了她的動作並衝向他們。
「他認為妳恨我嗎?」
「我不恨你。」
一個個的,大量的爆炸火花、大量的白絲柱、大量的虹影襲向守衛。
「他認為妳愛我嗎?」
「我不愛你。」
二少看著從他背後走向宇都城門的灼灼拉與沃蛛姆浮靈。
「那麼,他認為妳會殺我,因為我救了妳,也毀了妳。」
他們全身是傷,卻似乎不以為忤,賽里萬看著他們露出微笑──那是斐林奇頭一次見到她的笑容。
「我等著這天很久、很久了,斐,我了解你,正如浮靈永遠比人類了解人類,因為他們是屬於人類的人,但你們人類卻怎麼也無法去了解我們。」
賽里萬合掌於胸前,大量的絢爛虹彩凝聚著,宇都城牆隱隱震動。
「被抓回彩虹尖塔的赫麗佐浮靈被人類用以『限度』宇都,所以、在宇都裡的皇室與流放罪犯,嘉斯沃從故土伊法森林被驅逐於此地的眾多浮靈……如果群和黨間諜的我去限度它,並讓民粹黨的浮靈奴役闖入,會發生什麼事?」
而他也覺得,那會是最後一次看見賽里萬在笑。
「我受你幫助,我不討厭你,我的術力對你無效,但我還是會殺你,我會打開深藏於宇都的衝突,讓朗也阻止不了的兩黨決裂與人類戰爭摧毀你──」
彷彿天地為之震盪,他覺得意識模糊,肩傷裂開了嗎?好痛,他想對她大喊卻發不出聲音:賽里萬,不要微笑,不要露出那麼哀傷的笑
「若人類真為此一分為二,那麼曾經冀望與人類二合為一的我們,就一起見證未來吧……因分裂而有限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