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7日 星期二

窗前

  青荷還是覺得自己在作夢。
  她站在商業大廈頂樓,看另一棟大樓的玻璃帷幕上映出穿梭的行人身影。如果有人不經意抬頭,並且他能看得到青荷這位女孩的話,他或許會嚇得摔倒,不用一天,一個小女孩站在高聳入雲的大樓邊緣的驚悚畫面,就會流竄於網路,然後或許再一天會出現在新聞畫面上。
  「幸好現實世界裡沒有人看得到我們,不然一定會有人很緊張呢。」青荷輕聲說,站在她後面的兩個年紀稍大的少女微微一笑。
  「怎麼樣,喜歡這種生活嗎?不喜歡的話,現在退出還來得及喔!」說話的是那位身材高挑、有著棕色捲髮少女,她身上的黑色長袍顯得不合時宜,在這才六月就已遭暑氣滲透的城市裡。不過既然一般人看不到,也就沒什麼好計較了。
  「很好玩啊,只是、只是有點不真實。」青荷這麼回答。
  「亞琳,妳這樣問會給人家壓力啦。」說話的是另一位少女,一雙大眼睛連在白天都閃著星星般的光芒。她穿著粉紅色的短裙,邊緣是流動的波浪形。
  「曉伊,我看壓力大的好像是妳吧!青荷才沒有妳那麼敏感。」亞琳開玩笑地說。
  「不過,」曉伊似乎懶得和亞琳辯論,只跟青荷說話,「本來就是虛構人物的我們,應該沒有立場去分辨什麼是真實吧?妳說是不是呀?」曉伊的笑容相當可愛,帶著夢幻的色彩。
  「好啦好啦,現在自由活動!」亞琳試著把兩個女孩的注意力拉到自己這邊,「看到那間麥當勞了嗎?在它關門之前回到這裡集合喔!」
  「可是……那間好像是二十四小時的耶。」青荷說,可是聲音有點小。抬頭一看,愛玩的亞琳早就不知道「飛」到幾棟大樓之外,這又是一大奇觀,只可惜城市裡的人們看不到。噢不,他們還是不要看到比較好。
  「亞琳真是的,也不看看誰才是台北人。她一個外國人自作什麼主張啊?」曉伊把手放在額頭上,「總之,早點回來就是了。」
  「好的。」青荷很乖巧地回應。
  曉伊往前跨了一步,色彩明麗的光點在她背後亮起,光點漸漸凝聚成一對翅膀。曉伊只拍了一下翅膀便飛了出去,將美麗的背影獻給遠方。
  青荷則是拿出亞琳交給她的淺黃色玻璃珠,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在胸前。柔軟的風自背後吹來,耳側的頭髮擦過她的臉龐。青荷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讓柔軟的風輕輕將她推出去。試著踩了踩,發現已經踏不到地面,才緩緩張開眼睛,迎面而來卻是另一棟大樓的外牆,青荷驚恐地轉了九十度的彎,她的淺綠色睡衣拂過一扇氣密窗,簡直是幫人做了免費的玻璃清潔。
  青荷看得見自己映在窗上的身影,可是「實質時空」裡的人們卻完全看不到,這樣好奇怪喔,她心想。印象中曉伊姊姊曾經解釋過呢。青荷雖然聽得一知半解,卻幾乎把曉伊說過的話全記起來。她從小就喜歡聽人說話,並不是熱愛吸收新知或喜歡聽八卦,而是純粹享受那一份人與人之間交流的感覺,她自己的話不多,然而「交流」是一種很微妙的事,包括言語在內的一切舉手投足,可以明確察覺或只能隱約感覺的,都是交流的一部份。
  話又說回來,她真的有所謂的「小時候」嗎?在原本的故事裡,她一出場就是國中生了。她不知道虛構人物需不需要一個完整的過去,不過那些記憶是真的存在。她甚至記得她讀過小木偶的故事,最後小木偶變成了真正的小男孩。
  根據曉伊姊姊和亞琳姊姊的說法,她在原本故事裡的責任已經完成了,所以離開了屬於那個故事的時空,接著就碰到了她們。這種既奇怪又有趣的生活就是開始的……


  「我不是被燒死了嗎?」這是青荷剛見到曉伊時說的第一句話。
  「『我不是死了嗎』加一票!」曉伊興高采烈地朝後方喊了喊。青荷則是完全狀況外。
  「辛苦妳了,來,吃便當吧!」,曉伊一面說,一面把拿在手上的袋子提高一點。
  青荷沿著曉伊的視線看過去,這才發覺自己坐在一個小型圓桌前,桌子的所在位置是一片飄浮的地面,飄浮在黑得深邃的、看起來像是外太空的空間裡,遠遠近近地分佈著像她們站立的地方一樣的、剛好容得下一張桌子的飄浮地面。少女的視線落在離她們很近的一塊地面,不過上面放的不是桌子而是一個大型看板,左側寫了幾句話、句子右邊附有表示數量的長條、最右邊是百分比。第一名是「我不是死了嗎?」,遠超過第二名的「我又穿越了嗎?」,再來還有「活著真好!」、「便當呢?」、「神啊!」、「還不能解脫嗎?」等等。
  「那個是統計來到這裡的我們,第一句講的話是什麼,大家都無聊嘛!」曉伊發現了青荷注視的方向,很親切地解釋著。
  「對了,還沒有自我介紹呢!我是長谷川曉伊,請多指教。」

  青荷一邊吃便當一邊提出疑問。
  「嗯……我現在搞不清楚,我記得之前我還被困在一棟燒起來的房子裡,我到處亂跑,可是著火的地方越來越多,最後我真的沒地方可以躲了,黑色的煙讓我覺得頭很昏……當火燒到我身上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可是很快又覺得昏昏沉沉……然後我就不記得了。」青荷的聲音很低,聽起來像是自言自語,語氣不大有起伏,一點也不像是在講一個充滿恐懼的經驗──或者說,好像在講一個只是從哪裡聽來的事件。
  「很遠很遠的感覺,呃,我是說,雖然應該是不久前發生的事,但卻覺得好像過了很久,記憶雖然還清楚,可是我想不起來那時是怎樣的『感覺』,嗯,我知道這有點奇怪。」青荷下意識舉起了自己的手臂,身上的淺綠色睡衣仍然完好。青荷再把袖子拉起來,「而且也沒有傷口呢。」
  「不會的,不會奇怪,我慢慢跟妳解釋。」曉伊露出微笑,「妳知道妳自己是一個被創造出來的角色嗎?可能是小說、戲劇、漫畫或者其他種形式的創作裡面的角色。」
  「知道……應該說本來忘記了,來到這裡才想起來。」
  「在妳的故事裡,妳的任務已經結束了,因此,妳離開了原本為了演繹故事所創造出的『意識時空』,來到了『意識時空』和『實質時空』的交界處。」
  「所以我還是死了嘛……」青荷這樣理解。
  曉伊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繼續她的解說:「實質時空就是所謂的現實世界,也是我們的創造者──作家、漫畫家、編劇那些人所生活的世界;而意識時空是在創作我們的故事時,供我們活動的時空。一個故事的意識時空會一直存在直到創作完成。」
  雖然很抽象,但是還可以接受。青荷心想。
  「Oh, that’s too confusing! 妳講那麼多專有名詞誰聽得懂啊?」那位帶著歡樂氣氛,從另一塊漂浮的地面跨到這裡來的就是亞琳了。
  「Hello! 妳是中國人嗎?」雖然看起來像是西方人,但她的中文講得十分標準。
  「我是台灣人。」
  「Sorry for my mistake.」亞琳伸出手,「My name is…
  「人家已經說她是台灣人了,妳就別說那麼多英文了。」曉伊打斷她。
  「有沒有搞錯?台灣的教育這麼完善,這種英文應該小學生就聽得懂了吧?不過好吧。妳好,我是亞琳‧奧里拉,今年十八歲,職業是魔法師。」
  「魔法師,酷耶!」青荷淺淺的微笑著,伸手和亞琳握了握。雖然「魔法師」聽起來非常超乎現實,一想到自己本來就不屬於所謂的「現實」,青荷就沒有那麼驚訝了,而且,自己小時候也做過那些關於魔法的夢。
  「我是青荷,今年十四歲,是……普通的國中生。」青荷照著亞琳的格式做了簡短的介紹。
  「事情沒有那麼複雜啦!妳就想像妳是個演員,被妳的作者大人請去演一齣戲,現在妳的部份演完了,所以妳自由了,現在妳想做什麼都可以,這樣懂了嗎?」
  「大概懂了,謝謝亞琳姊姊。」
  「看吧,我簡潔明瞭的講解人家一聽就懂了,」亞琳對曉伊說,帶點炫耀的意味,「要是我沒有『及時』出現,照妳那種講法,講到世界末日都不見得講得完咧!」
  「妳簡化了不只一百倍吧。」曉伊轉向青荷,「那麼,青荷現在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不能回到原本的故事裡嗎?」青荷鼓起勇氣問。我應該去找爸媽,可是發生火災時是我單獨在家,所以……他們應該還在原本的故事裡吧?
  「哈哈,」亞琳笑得爽朗,指了指青荷面前已經空了的便當盒,「便當都已經吃了還想吐出來嗎?」
  「不要吧……」青荷不確定亞琳想表達的是什麼,不過大概猜到是「不行」的意思。
  「如果妳的作者大人還想寫妳的故事,妳就會被叫回去。而且便當是宇宙餐飲公司提供的,不要聽亞琳那種奇怪的說法啦。」曉伊補充。
  「那……我也沒有什麼想做的事了。」青荷顯得很苦惱。不管是找爸媽、找同學、去上補習班還是參加一個月後的鋼琴比賽,都要回到原本的故事裡才辦得到。
  「妳可以跟我們待在一起嗎?」曉伊顯得很興奮。
  「Oh my goodness! 曉伊妳幹嘛誘拐未成年少女啊?」亞琳摀著嘴,作出很誇張的表情。
  「妳講話真夠沒品。」曉伊嘴上雖然這樣說,卻沒有生氣樣子,她們應該是很熟的朋友吧,青荷心想。
  「旅人繼續他們的旅程,詩人依然不停寫著詩,也有本來故事中的宿敵,到現在還不斷找對方戰鬥著。至於我們,因為在本來的故事裡都是拯救世界的角色,可能天生比較有正義感吧,所以我們自願去解決實質時空和意識時空產生干涉所發生的問題。」曉伊望向遠方,若有所思地說。
  「說得多偉大,現在這種工作比起拯救世界,可一點都不過癮,人家不一定有興趣。」亞琳又對曉伊的解說有意見了。
  「我明明還沒把話講完。」曉伊看了亞琳一眼,「不過工作很輕鬆,也沒有什麼時間壓力,所以我們有很多時間可以在現實世界中遊玩,看看創造出我們的人過著怎樣的生活。」
  
  青荷答應得很快,後悔的念頭也出現得很快。後悔是發生在一行人要飛向現實世界時。亞琳舉起魔杖,快速地念了一串聽起來有點像英文又不太像的咒語。魔杖尖端湧出了淺黃色的光芒。接著,青荷感覺到一陣風從背後吹來,而且越來越強,幾乎要把她們推出去。
  「青荷要抓緊喔。」曉伊用叮嚀的語氣說。
  「啊啊啊啊現在到底是要……?」青荷有點慌了,曉伊和亞琳都把她往前拉,可是再往前就要離開地面了!
  「不要緊張,我對我的魔法是很有信心的!要飛囉!」亞琳揮動魔杖指向前方。
  「有次我的夥伴是個物理學家,他居然一直跟我強調這違反牛頓第三運動定律!真不懂他在頑固些什麼!」亞琳的這句話,青荷是緊閉著眼睛聽到的。


  現在青荷已經多少習慣飛行的感覺了。她可以在這個城市裡悠閒地穿梭,雖然有時會碰到霧茫茫的、沒有辦法跨越過去的地方──曉伊姊姊說他們只能在實質時空和意識時空的重疊處活動,霧茫茫的就是邊界了。
  青荷還問過亞琳和曉伊很多問題,比如說為什麼她們中文說得這麼好。「這個啊,」亞琳和曉伊相視而笑,「因為我們的故事都有被翻譯成中文呀!」
  當然更重要的問題是,那個時空什麼干涉的到底怎麼回事。青荷自己對這個問題沒什麼興趣,「我理化超爛的。」她這麼說,也不管這個概念是否已經遠超出理化的範疇了。
  但曉伊還是不時會提起,青荷也樂意聽。「妳知道有一些連載的小說或者漫畫吧?因為在創作期間也同時被閱讀著,這時候讀者和創作者會有相似的意識活動,實質時空和意識時空的界線就變模糊了。」
  「尤其是那些以現實為背景的創作,所產生的意識時空會和現實非常相似,所以就產生了干涉的現象。不過呢,好像不管發生了多嚴重的重疊,我們這些虛構人物的活動都不會被現實世界裡面的人直接感覺到的樣子。」
  關於這點青荷也自己去嘗試過了。有次她們三個人跑進電影院(對了,一天可以免費看無數場電影是她們的生活樂趣之一),青荷對那片子毫無興致,她更喜歡的是觀察人群。有個女孩的髮圈掉在座椅的角落,青荷想悄悄撿起來放在女孩的手上,卻怎麼抓也抓不到東西。
  「我們不能夠直接影響現實世界啦。沒關係,她應該會自己發現的。」曉伊安撫她。青荷覺得有點難過。

  所以說這是一種非常快樂又非常悲哀的生活。她們可以看電影、看展覽、聽演唱會、坐在遊樂設施的空位上,從來不用人擠人;可是他們和現實世界之間有不可跨越的距離,她們吃不到士林夜市的綿綿冰或者基隆廟口的蚵仔煎,只能看著人們大快朵頤。
  她們可以觀察任何一種人生,深入一個人住的地方以及工作的地方(做出這種行為在現實生活中會被當成變態或跟蹤狂),可是永遠無法參與這些人的生活,無法分享現實世界的喜悅,亦無法撫慰現實世界的悲傷。

  「我還是覺得……有點怪呢。」青荷困惑了,「既然我們在原本的故事裡已經完成任務了……那我們到底為什麼還會存在呢?呃,我的意思是……
  「妳是說我們早就該和意識時空一起消失了嗎?」曉伊的語氣十分柔和,「可是,還有人記得我們啊。」
  「妳是說讀者那些人嗎?」
  「是啊,而且不管是怎樣的作品,都至少會被創作者記得呀。就算只有一個人記得,我們還是可以一直存在,直到徹底被遺忘。」
  「妳們看過被遺忘的角色嗎?真的就這樣消失了嗎?」
  曉伊和亞琳點點頭。很淡很淡的哀愁。
  「不過,請千萬不要擔心這個問題喔。」曉伊微笑,「大部份的角色都可以活得跟作者大人差不多長呀。」
  「至於我們可以看到發生在現實世界裡的事,就像讀者可以知道發生在虛構世界裡的事一樣,可以說是對等的吧!我想。」亞琳也有自己的詮釋。
  「妳們都知道自己的創造者是誰嗎?」
  「是啊,雖然這個世界很大,我們誕生的源頭還是會有一種很特別的熟悉感,而且在很遠的地方就能感覺到,等妳自己碰上就會明白了!」亞琳說得有點神祕。
  「青荷是台灣人的話,應該很快就能在台灣找到自己的作者大人了吧。」曉伊像是在鼓勵青荷一般。
  
  「雖然實質時空裡的人沒辦法用一般的感官感受到發生在重疊之處的事,卻還是會在某些情況下感知到──通常是作夢的時候,還有發呆或是作白日夢也可以,只要這個人的意識短暫地脫離了現實。」這是曉伊在某次工作前說的。她們的工作是盡可能讓重疊在現實中的意識時空長得和實質時空一樣,否則人類的幻想會太過泛濫。
  「幻想太多真的可以算是一種危機嗎?」青荷發出疑惑。
  「有個社會學家跟我說過,如果人類只顧著幻想,而不腳踏實地做些什麼的話,文明很可能會停滯不前。不過也有個詩人說,能夠沉浸在美好的幻想裡,忘卻現實中的無奈,人們大概就會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了。我是比較相信社會學家的說法啦!」亞琳好像認識很多不同的人。
  「如果學生上課不認真,滿腦子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想飛上天空、想回到古代;上班族不專注在眼前的工作,妄想一夕致富,這樣不太好呢。」曉伊說。
  「不過,我總覺得人類有種很強的現實意識。他們常常自甘受現實折磨。」亞琳有感而發,「有時候,被困在現實裡反而是更大的危機。」
  所謂時空的重疊對青荷來說還是太過複雜的概念。
  「第一種是因為讀者產生的,因為相近的意識活動所以把原本的意識時空帶到實質時空裡。」
  「第二種是,比如說A故事發生在台灣,現在A故事創作到一半,正在寫的部份發生在台北。那麼台南那邊就會處於一種模楜地帶,已經完成的B故事裡面的人物,或是故事還沒結束就提前退場的人物──像我們一樣的人,就可以在這種模楜的地方活動。故事正在進行的地方會是封閉的。」曉伊講得很詳細,但青荷已經放棄去聽懂了,不過她還是很專注地聽著。

  青荷也看過曉伊和亞琳的戰鬥,好像是要阻止太過張狂的、會對實質時空造成影響的虛構的東西。看到房子被粗大的藤蔓「抓」起來的時候青荷都快嚇哭了,花了好長的時間才相信現實世界一切平安。
  曉伊戰鬥時可以說是非常靜定。她往往伸出右手往左上方一劃,再沿著光痕向右下方滑動,把夢幻得很不真實的魔法棒握在手裡。向前衝的時候,她那雙櫻桃色的靴子看起來彷彿是獻給城市的飛吻。
  亞琳的戰鬥則充滿了熱情。她熟練地唸著咒語,有次她讓那隻會變形的橘色怪物結凍,恰好呈冰棒的形狀──這個比喻適用於夏天。青荷其實很好奇她們兩位在原本的故事裡過著怎樣的生活。
  「曉伊啊,人家已經滾得遠遠的啦,妳到底是在戳什麼東西啊?」亞琳看著曉伊,臉上帶著饒富興味的笑意。又在青荷耳邊偷偷說:「曉伊根本就有暴力傾向啊!」
  「其實啊,這種戰鬥根本是玩玩而已。」亞琳難得露出失望的表情,「簡直就像當年縱橫戰場的將軍,當戰爭成為過去,只能靠打獵找回一點快感。」

  青荷觀察那位小姐幾天了。她總是帶著筆電,固定坐在那間星巴克靠窗的一個位置上。她似乎是個作家,敲著鍵盤流溢出文字。
  這天小姐似乎很苦惱。她小口小口啜著咖啡,眉頭皺成一團。好幾次她擱下咖啡,手放在鍵盤上想打些什麼,卻什麼鍵也沒有按下,然後她嘆了一口氣,再度拿起了咖啡杯,一整個下午幾乎都在這樣循環之中。
  青荷湊過去看她的螢幕上有些什麼,接著青荷飛得高一些,繞著小姐轉了個圈,在她面前比了個「讚」的手勢。
  小姐抬起頭,青荷一時忘了不會被看到而趕緊開溜。
  「想到了想到了!」小姐的臉上有了愉悅的神情,輕快的鍵盤聲傳到了青荷耳裡。
  「妳不覺得穿睡衣飛來飛去的青荷很萌嗎?」躲在牆角的曉伊對亞琳說。
  「哪有妳萌啊!」


  王柔瑀小姐是一位文字工作者。
  她待過報社,當過雜誌編輯,甚至在補習班教過小學生作文。現在則是從事翻譯和文學創作。她坐在這家位於台北市區的星巴克裡,知道自己的處境有點像成名前的J.K.羅琳。面向窗,一方面感嘆自己沒有那麼絢爛的才華,一方面又慶幸自己還沒有小孩。
  這裡的網路是要付費的,只有零碎工作的她自然不願意付這個錢,如此正好。雖然朋友都說在網路上查資料有多麼方便,她覺得網路太過魅惑,螢幕上晃動閃爍的那些真假難辨,偏偏那種迷幻又勾引著她,攪和著她的心緒。即便那些流轉於線路彼端的新奇資訊以速食般的效率帶給她充沛的想法,代價卻是她自認與生命同等重要的,沉思靜想的能力。
  曾經有個補習班裡的小孩向她抱怨,他媽媽為了逼他讀書,總是把網路線藏起來。王柔瑀決定向這位家長看齊。在這個某方面來說很先進的城市裡,無線網路其實就是一條條無形的網路線,又像一條條伊甸園裡的蛇,日日夜夜吐著誘引的蛇信。王柔瑀覺得頗為諷刺,她居然靠使用者付費這種脆弱的屏障來抵擋這些可能有毒的蛇。
  但是,台北很悶。有人說,台北充滿了「異鄉人的哀愁」,那麼對她這個在台北長大的本地人,就連「鄉愁」這種滋潤靈感的酒都顯得奢侈。她也想去旅行,想去看看花蓮的海或者阿里山的日出,但拮据的經濟硬是把她禁足。她常常站在書店裡,瀏覽暢銷或不暢銷的書,偶爾戴上視聽區的耳機徜徉其中。
  當作家的夢想只是動力,靈感才是製造文章的原料。
  而靈感一如夏日午後的陣雨,說不來就不來。
  但另一種說法也行得通:說來就來。
  她總是強迫自己在喝完那杯咖啡前擠出點什麼來,今天她越喝越慢,不斷給自己機會,又一次次對自己失望透頂。連交稿的期限都不管用了。閃爍的游標唯令她更加焦慮而已。
  她茫然抬頭,望著燈光出神。心中好像有什麼突然被點亮了。和女兒決裂的母親,算好她的出門時間,偷偷搬到女兒樓上,只因為擔心……
  「想到了想到了!」她忍不住把心裡的話講了出來,發現不對才掩著嘴,看看四周有沒有人對她投以怪異的眼神。
  她一直寫到天色昏黃,路燈先後亮起。道路是城市的血管,人車在其中流動不已。車燈璀璨華美如珠寶,紅色的是紅寶石、白色的是珍珠,偶爾也有藍的、綠的點綴其間,好像每一部車都要去赴一場盛宴。


  長谷川曉伊並不喜歡近距離觀察城市的居民。
  並不是基於什麼城市太過冷漠空洞等等的理由。只是覺得城市像一座迷幻的樂園,鏡花水月般的不真實,不過自身也一點都不真實啊,曉伊心想,如果找不出理由的話,就推給喜好問題吧。
  人聚在一起總需要因緣際會,故事裡或故事外皆同。想到亞琳,她總是想要交很多很多朋友,過很多很多種不一樣的生活,隔一段時間後,又會去跟別人一起行動了。說到青荷嘛,她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就算自己沒有什麼想做的事,也不一定要跟著她們倆啊,不過等她長大了一點,對於怎麼利用被遺忘前的日子,也會有自己的想法吧。
  話又說回來,他們這些虛構人物,離開故事之後還會有成長嗎?抑或他們只是人類意識的殘影,偏執地保有某些外貌與個性?早在他們從故事裡被抽離出來,他們就已經不完整了──講得更精確些是,他們的性情往往只夠他們把故事好好演完。
  在故事進行中,他們從來不會察覺自己是虛構的,他們依照自己的意志行動,而不是被事先告知命運。等見到了現實世界中的人們,才驚覺自己的貧乏。人類的感情遠比他們複雜。他們或許開心時笑得比人類燦爛、難過時比人類流下更多淚水,可是現實世界的人們有更多掙扎與糾結,因為現實和故事不同,現實從來不是特別為哪個人設計的舞台,所謂的一切順利比虛構更虛幻。
  身為作者大人創造出來的角色,曉伊覺得她有一點懂得創作者的心情。所謂的創作總是從對這個世界的觀感出發的吧?但是現實繁複難解,任何的藝術都只能窺其一隅。


  「青荷,原來妳在這裡啊,已經凌晨了呢。」曉伊繞了好幾圈才找到游蕩到酒吧裡的青荷。
  「那個男人失業了。」青荷用很輕的聲音說。
  曉伊看了看青荷說的那男人,他披頭散髮,嘴裡喃喃念著些什麼。
  「他說他對家人發脾氣,亂丟東西,他兒子被推上了救護車,他老婆氣得離家出走。」
  男人又打開一瓶酒,倒頭灌下,酒水流進了他的衣襟。
  「他說他一點也不想傷害家人。」
  「他還說他好想把酒瓶往自己頭上砸。還好他沒有真的做。」
  「青荷啊,回去吧。」曉伊不懂,青荷這樣的小女孩怎麼忍心聽這種事呢。
  「幹想換份工做錯了嗎?我就是看不爽前老闆那副嘴臉,他以為他媽的是誰啊!」男人突然大吼了一長串,曉伊嚇了一跳。青荷倒是很冷靜,大概剛才已經看過很多次了。
  「你們懂個屁,你們只知道要生活要錢,是啦我對不起你們,我走好不好,我……」男人說不下去了。
  「不知道小承會不會需要縫針啊……誰叫你自以為很懂的跟大人說話了,你根本連社會都還沒出過,你懂什麼屁,我什麼時候讓你低聲下氣過了,都我在低聲下氣,我受夠了,你懂嗎,我只是覺得受夠了……
  深夜的酒吧裡依然放著音樂,「日出之前請將悲傷終結/受傷的夢還有機會讓它實現/只要你不再拒絕/愛自己多一些/有一天 你會瞭解」(註一),那首不知名的歌這樣唱。
  曉伊拉著青荷離開了,青荷的淚水不曾滴落地面,剛滑下臉龐就消融在虛空中,消散在藝術與現實之間無法跨越的邊界。
  「雖然知道不能做什麼,但還是還是,還是很想要做些什麼啊!」青荷緊緊抓著曉伊的手臂。
  「這就是那些創作者的心情了吧!」曉伊拍拍青荷的背,「有些人有人生的大道理想說,有些人抱著對悲傷的誠心關懷,有些只是純粹想帶給人們快樂。他們不能直接幫助這個世界,但是永遠支持以勇氣奮鬥不懈的每個靈魂。」

  「其實人的情緒很奇妙,」曉伊某天有感而發地對青荷說,「先碰到悲傷的事再碰到雀躍的事,會覺得世界真是太美好了;可是如果反過來,本來的快樂被剝奪,悲傷的序曲奏起,就會覺得全世界只剩下絕望。明明大部份的人,一生中遇到的快樂和難過的事,是差不多多的啊。」


  張立凡手上握著單字本,眼皮卻已沾染了睡意。卡其色的制服顏色雖淡卻很顯眼。公車搖搖晃晃,他的頭撞上了車窗,因而驚醒了過來,模糊的視線努力在一條條英文單字上聚焦。
  現在可是暑假,他卻要在台北車站補習補到將近十一點。是今天運氣好坐公車才有座位坐,而且這位子離博愛座區好近,與其戰戰兢兢的注意每一站有沒有老弱婦孺上車,張立凡有那麼一瞬間想乾脆睡著算了。不行,這禮拜的單字還沒背完啊!
  居然還是睡著了。可惡啊。
  好不容易從擠得快炸開的公車上逃脫,張立凡腳步蹣跚地走往回家的方向。
  他按開桌燈,把寫著「建國中學」的草綠色書包甩在床上。
  「我馬上就要高三了啊,真不敢相信。」他的聲音在房間裡迴盪。
  他開始整理雜亂的桌面,翻到了一本破舊的筆記本,他瞧了幾頁,裡面是零零散散的一些創作,只有幾個句子的新詩和永遠沒寫完的小說。
  「考上台大醫科再回來寫吧!就努力這一年,現在最好什麼都別想。」
  他把桌上的廢紙用透明膠帶黏成一長條,從抽屜裡挖出了紅色麥克筆,豪邁地寫上「台大醫科」四個大字,壓在桌墊下。
  他把參考書以及課本挪到離書桌最近的書櫃,那本筆記本則胡亂塞在底層的格子裡,其他應該用不到的考卷、通知單一股腦兒往上疊。他只要乾淨的桌面就行了,其他地方亂他只要眼不見為淨即可。
  把睡前要讀的生物課本攤開在桌上,用陪他奮鬥好幾年的自動鉛筆壓住書頁,張立凡打算先洗個澡,再繼續未完的夜之戰役。


  亞琳覺得青荷實在是太沒個性了。
  剛來到台北這個城市時,問她想去哪裡玩她都沒意見,要做什麼工作回答也是「都好」。要說她本來就是個隨和的角色呢,她似乎又不是那麼的沒有想法,反而是欲言又止的感覺。
  「看來你的作者大人大概是個新手,把妳寫得很沒個性耶!」不然就是不重要的角色吧,亞琳心想。
  「亞琳妳不要這樣講話!」曉伊眉頭皺起,「別那麼傷人好嗎?」
  「好啦好啦妳很萌啦。」亞琳隨口回應,這種跳躍式的回應顯然充滿了敷衍的意味。真是的,妳那麼神經質幹嘛,我又沒有惡意,問題出在她的作者大人,又不是她,妳何必一定要放大解讀,就跟台灣那些媒體一樣。

  有一次,和現實世界發生重疊的是一個發生在都市夜晚的奇幻故事。內容好像是說把城市場景的像剪布一樣剪下來,貼在夢的圖紙上。那個住宅區的看起來十分詭異,好幾個方形區域的場景被剪下來了,留下一片生硬的灰色。當然現實世界中一切正常,頂多是有人做了光怪陸離的夢。
  好像在玩超大型的拼圖,她們分頭尋找,那些像海報一樣被捲起來的、遺失的區塊,有些被藏在貓咪臥眠的角落裡,有些在晚歸行人的手上,有些掛在月光沒有照到的樹梢上。她們互相交換手上的拼圖塊,對照空缺的位置。她們累壞了,只有在成為回憶之後,她們才覺得好玩。
  曉伊找到了的第一組空缺和圖塊的配對,她攤開那個包含路燈的區塊,試著把它黏回去,卻一次又一次掉了下來。
  「妳不行啦!」亞琳提醒她,「可別忘了妳也是幻想的產物。」
  「青荷,go! 去幫幫她吧!」亞琳接過青荷手上的幾捲圖塊。
  其實青荷做的事情和曉伊是一模一樣的。她對齊空缺處的直角,用掌心壓平,再進行另一個角。不過她成功了。
  「咦?為什麼?」連青荷自己都不懂。
  「就像,這個世界不只需要幻想類的作品,也須要探討現實的作品。要阻止幻想的話,還是由妳這種接近現實的角色來做最適合了。」亞琳對青荷說,透露出一份肯定。「所以,有信心一點嘛!我們在原本的故事裡,無論怎樣的角色不也都抬頭挺胸地盡情發揮?」
  於是夢遊的家庭主婦平安地上樓睡了。在人們醒來之前,世界已恢復圓滿。


  十二月的台北城被雨水困住了,繽紛的光線在夜裡朦朧。青荷跑來找亞琳的時候,亞琳還有點驚訝,這個孩子平常不都是去找曉伊聊天的嗎?
  「我找到我的作者大人了。」青荷直視著她,好像準備了很久才說出這句話。

  「妳在說什麼啊,怎麼可以不跟曉伊說呢?妳知道她是很怕寂寞的人嗎?」亞琳拉著青荷,在燈火未熄的深夜裡急速前進。
  「我只是覺得,亞琳姊姊比較不會對這種事情難過啊,而且,就一年而已,雖然作者大人暫時把我忘記了,一年後只要他繼續寫作就會想起來了啊。」青荷急促地說。青荷想起小學的畢業典禮,她和同學們約好一年後要辦同學會。
  「可是……」亞琳突然有些欲言又止。
  就算曾經看過許多消失的小角色,那也不代表青荷的希望絕對只是垃圾。
  亞琳只好用另一句話接下去:「妳也不能不說一聲啊!」
  為什麼不能表現的難過一點、在意一點?亞琳質問自己。只是這個世界已經夠哀傷、夠無奈了,能笑的時候,何必吝於嘴角的那抹弧度?能不哭的話,幹嘛要用淚水澆灌悲傷的種子?
  「真的沒有關係,就說我突然想去別的地方玩就好了嘛,反正一年後我就可以回來了,就算作者大人改變主意,不要讓我那麼早就退場……那故事結束後我還是可以回來找妳們。」
  「那,妳也要讓曉伊放心啊。」亞琳順著風甩掉淚水,給青荷一個擁抱。
  她們飛過了高架捷運的軌道、越過被河堤包圍的淡水河、繞過繫著光的彩帶的101大樓。
  「曉伊!曉伊!」亞琳朝著那個的有著美麗翅膀的背影大喊。

  青荷首先跨上了曉伊所在的大樓,她的身影淡得彷彿融在夜色中。
  「曉伊姊姊,是這樣的,」青荷一個字一個字說。
  曉伊轉過頭來,依舊是親切的笑容:「怎麼了嗎?」
  「我的作者大人要專心準備考試,要一年後才能再想起我的故事呢。可以等我一年嗎?我們明年再去北京玩好不好?」


  陽光從四周圍攏過來,圈起這個寂寞的城。高架捷運開始了今天的移動,經過的無數窗前,城市的居民以各自的步調,擁抱一切甜蜜與哀愁。

──獻給台北城、創作不輟的人們,以及所有我寫過的斷頭小說裡的人物們──



(註一)這首歌是張信哲的〈日出之前請將悲傷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