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20日 星期一

考古學家

  在河邊,少女緩緩走入河中,她潔白的腳踝就像是月光一樣,在夜裡發著白光。少女越走越深,紅藍相間的寬鬆裙子輕柔地浮在水上,她彎下腰,淺黃色的頭髮如水般從她的肩頭滑落,一束束地有如麥穗落入河面,她無瑕的耳朵如玉米般光滑,又像是小巧可愛的飾品。

  她伸出纖細而雅緻的手,輕拍河面,蕩出層層漣漪;忽然,在她伸進去的地方蹦出了一朵鮮紅色的花,一瞬間從種子成長,根部向下穿透重重的水流,然後在最底部的地方蹦出星星。

  從另一個世界看,這會是一件大事吧?因為那是一個巨大質量的恆星誕生,但在少女看來,只不過像多了一盞燈一樣。

  她不為所動,這對她來說再平常不過。向旁邊看去,這條河上開滿了密密麻麻,五顏六色的花朵,在夜空裡靜靜搖曳。她從出生後,有意識到自己的個單獨個體時,便已在這工作。如果有花謝了,她就要將根除掉,然後種上新的花。除了「塔」的人外,她誰也沒見過。

  「塔」。

   少女順著河流看去,但隨著距離漸遠,世界遁入了她無法捕捉的隱晦。明明存在,她也知道的,但就是看不到。所有的河都來自「塔」,在它們剛從塔裡流出時, 是發著光的一束光帶。塔的老師說,那是因為最初的河是純粹無雜質,直到隨時空流動,才會稀釋;也只有稀釋後,才能長出花。

  種花之外,少女一無所知,她只被告知種花的事,這也是她生活的全部。在她將河面的花排成幾何形後,她便摘了朵花,返身上岸;她身上的衣服一碰到風便輕飄飄地,全不似被水沾過。

  少女坐下,淡白的表情面向遠方。「希……」她喃喃說。

  在她說話時,空中出現了銀白色的光輝,像水銀,又像是淚,滴上了手中的花。她說:「今天我種了兩千五百三十二朵花,我試著為它們找了新的秩序。不知道不同的秩序有沒有新的意義呢?你知道嗎?我覺得圓形比方形好看。」

  她的聲音飄入無人迴響的風,化為思念的光。「最近我開始想一些事了。我在這裡,到底有什麼意義呢?為何我會在這邊種花?為何我要在這邊種花呢?這會使什麼不同嗎?還是無論我有沒有在這邊種花,都沒有差別呢?」

  少女低語,在回憶中追溯某個身影。

  「但是如果我不種花,這條河就會荒蕪。像我一樣做著這樣工作的人,只有我一個嗎?我曾問過老師,卻得不到答案……希,我想你。一想到你在某處,我就覺得就算這樣生活下去也沒關係。」

  少女從未看過「塔」之外的人──本該是這樣的。

  但有一天,一名瘦弱的少年出現在她面前,少女直覺地發現了,這個少年跟她一樣是個種花人,但她從未見過其他種花人。少年像是漲潮湧來的水,洶湧而不可抗拒,改變了她的一切。那天,她第一次向不認識自己的人說了自己的名字:海涅特。

  海涅特。在那之前,這個名字是可有可無,毫無意義的。

  少年名叫希德。他們聊起自己的生活,聽起來既相似又相異。譬如說,希德種花的地方是沒有河的,而是在一片光亮,問起是怎樣的光亮,他卻不太會形容。還有,希德那邊有種奇妙的生物,會在花上把自己包起來,然後長出薄薄的翅膀。

  為何自己這邊沒有呢?海涅特有些難過。不過她馬上就想起可以到希德那邊看,便提出了要求,然而,「塔」的人出現了,他們憤怒地抓走希德,說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怎麼了?海涅特不懂,她向「塔」的人抗議,但他們沒有理她,希德就這樣被帶走了。海涅特回到「塔」,要求跟希德見面,但「塔」的人卻說她永遠無法見到希德,而且在她放棄見希德的念頭前,「塔」也不歡迎她。

  海涅特被趕了出去。

  她既不解又生氣,自她成為一個個體以來,從沒被這樣對待過。為何會發生這一切?她想知道更多。然而,沒有人理她,從那時起,塔的大門不再開啟。

  她曾憤怒地想用不工作來抗議,但塔的人從不來,就算抗議也無人理會。漸漸地,花兒凋謝,河水乾枯,直到有一天一個奇妙的生物出現在她身邊。

  那是一隻溫暖、尖耳朵、四腳著地、長著鬍鬚、裂嘴的黑毛生物。海涅特從沒見過牠。

  就像為了撫慰海涅特一樣,牠走到她的身邊,在她身旁磨蹭。少女情不自禁地撫摸牠,牠張開口,口中飛出了一團光球。海涅特驚訝地看著,然後發現,這不是希德說的那種會長出翅膀的生物嗎?

  有著薄薄翅膀的發光生物在空中飛舞著,只是這樣看著,海涅特就受到極大的撼動。為何這隻黑色的生物會帶來這樣的希德那邊的東西呢?她忽然瞭解到,牠知道希德在哪。

  這帶給她希望。

  海涅特開始尋找前往希德所在的路,她跟著那生物旅行,但那生物能踏上她不能穿越的河。那條河跟她的河不同,在她的河中,她可以用呼吸控制高度,輕輕一划便能前進,但這條河卻寸步難行。

  但希望並未消失。

   海涅特開始重新種花,很快地,河水再度流動,開滿了璀燦。她摘了一朵花,在上面寄訴了「花語」。那個奇妙的生物每二十八天來一次,牠來的時候,海涅特便 將花給牠,請牠轉交給希德。每次那生物來的時候,也會帶來希德那邊的生物,她猜,那就是希德給她的訊息,她只是還不會解讀而已。

  希德知道她想傳達的話嗎?她不知道。不過,當希德不再思念自己時,就是他不再送信息過來的時候了吧?對她來說,希德還在某處,這就是她的希望。如果說自己的使命就是種花,接下來的一生都必需花在種花上,那也無妨,因為在注定的命運外,她找到了別的事物。

  那對她來說就是恩賜。

  住在銀河上的少女低吟著自己的思念,然後將它藏好,靜待那個黑色生物到來的日子。


  * * * * *


  戴著皮帽的少年驚訝地看著,吞了口口水。他拿開三稜鏡,眼前又回復成原來的景色,一個巨大鑲金雕花的數字「五」。少年將三稜鏡拿回來,身後卻傳來怒斥聲:「誰准你用那東西了!?」

  一股大力將少年向後扯,少年摔在地上,發出驚呼。一名戴著帽子,雖穿著體面衣服,卻有些衣衫不整,戴著手套的中年男子走到少年身邊,將地上的三稜鏡撿起來。他滿臉鬍渣的堅毅面孔發出冷淡的聲音:「是誰把這個『觀點儀』給你的?你不知道這是多危險的東西嗎?」

  呼,一個聲音逼近過來,暴風般的龐大物體從他們頭上劃過,是秒針。

  少年爬起來,用無辜的表情說:「是基嘎給我的啦,他要我來檢查這邊,說不小心把東西留在這裡了。」

  「他有要你去看數字嗎?」

   少年沉默了。其實他一開始也沒想看數字,但不小心看過去,就不由地被吸引了。中年男子冷冷地看著他,然後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有好奇心,但我說過, 你受的訓練還不到看這個的時候。數字是個巨大的觀點,訓練不夠的話,會在觀察中觀點錯置,人格錯亂,失去記憶,甚至從這個世界消失。」

  「我知道啦!」少年拍拍身上的灰說:「我會小心的。」

  其實中年男子也知道,這孩子根本沒放在心上。

  他們現在的所在地,是宇宙最大城市「塔(Ta)」的正下方。「塔」被建在巨大的韋伯鐘上,韋伯鐘是直徑一百五十公里的巨大時鐘,本來在宇宙中不具實體,是人類用現在最大的觀點儀「柏拉圖視角」,從大霹靂的起點「觀察」出來的。

   觀點儀是個在科學使用上很廣泛的工具,但也有很多禁忌,越大的觀點儀越具威力,也越危險。像是他們用的觀點儀,只是小型的,作用也與放大鏡差不多。整個 「塔」的運作,都是依賴韋伯鐘,換言之,即是以時間本身為動力,而他們「考古學家」的工作,則是檢查,並確保韋伯鐘的正常運作。

  中年男子將觀點儀放在眼前轉了一圈,說:「你找到基嘎要你找的東西了嗎?」

  少年搖頭,那中年男子便用觀點儀在附近繞著看了一圈,然後停下。他吹了聲口哨,說:「難怪他會叫你來找,要是沒這個就真的麻煩了。」他將手伸入空氣──至少在少年看來是如此──然後取出一個像是懷錶一樣的東西,丟給少年,少年伸手接住,喜道:「謝謝老師!」

  那個像懷錶一樣的東西叫校時儀,是他們考古學家的重要工具,因為開發昂貴,若是遺失便會引起大麻煩。秒針再度從他們身上揮過,捲起狂風,中年男子壓著差點被吹走的帽子說:「回營地去吧,索涅特,不然會趕不上進度。」

  名叫索涅特的少年點點頭,跟著老師走了一會兒,然後問道:「老師,你知道『五』裡面的女孩子嗎?」

  中年男子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問:「你看到了什麼?」

  索涅特將他看到的東西說出來,中年男子靜靜地聽著,臉色沉重。聽完後,他沉默片刻,然後才說:「那個少女,曾經差點毀滅這個世界,雖然她對此一無所知。」

  索涅特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回想剛剛看到的女孩子,明明看起來這麼無害,怎麼會毀滅世界呢?他看向老師,老師則露出回想的表情,然後苦笑:「如果不跟你說清楚,你就沒心情認真工作了,對吧?好吧,那我就告訴你。」

  他們繞過了鐘上巨大的裝飾,中年男子說:「在開始之前,有些事我想先確定你有沒有搞懂。你知道韋伯鐘的歷史吧?」

  「知道個大概,書上有學過。為了獲得永動的力量,科學家用『柏拉圖視角』觀察宇宙中心,像我們考古學家一樣,挖出了韋伯鐘,對吧?」

   這是「塔」中人人都知道的,也是「塔」市民的驕傲。索涅特雖然不是「塔」人,在他原來的星球上也學過此事。永動裝置是不存在的,因為有活動就有消耗,但 人類轉念一想,世界本身難道不是一個永動裝置嗎?要讓時間前進,難道不就是某種力嗎?所以透過觀察到韋伯鐘,他們得到了永遠,甚至可以說,得到了無限。

  無限實現了人們所有的願望,消除鬥爭,帶來了和平。「塔」不但是最大的都市,也是模範都市。中年男子點點頭,說:「沒錯。但你知道為何觀察儀能挖出韋伯鐘嗎?」

  少年側過頭,疑惑地看著老師。中年男子笑了笑,說:「你應該知道的啊,只是一時間沒想到,再想想看,是什麼連接了世界與世界?」

  「概念!」少年馬上說出課本上的標準答案。中年男子點點頭:「沒錯,世界會不一樣是因為觀點不同,但概念是相通的,所以透過觀點儀轉換觀點,就會發生了對我們來說看似質變,事實上卻是透過概念引發其他世界現象的事。」

  「嗯,」索涅特點點頭:「不過這些我都知道喔!」

  「別急,」中年男子抓抓他的頭,說道:「那麼問題來了,『韋伯鐘』在我們的世界是鐘,但它原來是什麼呢?」

  這是個很難的問題。韋伯鐘本來沒有形象,只是透過觀點儀而產生了形象,這表示,它原來是某種沒有實體的東西,那會是什麼呢?少年沉默著,他邊走邊想,整張臉皺在一起,最後還是不得不搖搖頭。

  「其實我也不知道。」中年男子笑著說。

  「咦?這樣太過份了!」少年覺得被捉弄了。

  「別急,我只是不知道精準的科學解釋。你也知道,科學家跟我們不同,老是將答案講得很難,像是數字和公式。不過,韋伯鐘既然位在宇宙中心,那與這個宇宙息息相關,這麼說不為過吧?」

  少年點點頭。

  「假設韋伯鐘是這個宇宙的重要東西,那這十二區大數字,就當成是構成這重要東西的重要零件好了。索涅特,你應該也很驚訝吧?用觀點儀看數字時,竟會有這麼巨大的不同。作為宇宙的重要東西,那應該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不能隨便改變的東西。」

  少年想了想,說:「老師的意思是,那個少女,或從數字看到的整個景象,是宇宙的重要法則之一嗎?」

  「可以這樣說。」

  「這樣的話,根本不可能改變吧?那是個這麼龐大的東西啊!」

   中年男子眨眨眼,吸了口氣,苦笑道:「沒錯,可是那確實差點被改變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而且沒有公開給民眾,怕造成恐慌。」他停了下來,像是在想當時 的事,然後才說:「那時有個新人考古學家在第五區失蹤,大家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後來用觀點儀尋找才找到,然而大家都大吃一驚,因為他竟然在那個少女的世界 中。」

  索涅特張大了口,一時反應不過來。這怎麼可能呢?他想。

  中年男子搖頭道:「你以為我平常跟你說的是開玩笑 嗎?那是真的。那個考古學家用觀點儀發現了那個女孩,並注視她,注視得太久了。不知為何,其他人沒有發生類似的事,不過,也許是因為他愛上了那個女孩。因 為愛,他的『觀點』變了,這讓他成為另一個人,過去的記憶也被重新詮釋,融入了那個世界。」

  索涅特不禁顫抖了一下。他想起自己看到那女孩時心動的樣子,如果不小心的話,自己也會變成另一個人嗎?

  「當時,科學家和考古學家合作,努力將那人救了出來。但他進入了那個世界,卻改變了那個世界的原貌,少女的心情變了,宇宙法則也跟著改變。」

  「真的嗎?如果宇宙法則改變的話,我們怎麼可能不知道!」索涅特驚訝地說。

  「不是任何法則都這麼生活化的。」中年男子揮手說:「不過,在那之後,韋伯鐘確實停止了七個月。那段期間,政府高層用力將此事隱瞞,用備用電力等辦法讓城市繼續運作,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應該記得小時候有段時間政府以政治理由限制市民的能量用量吧?」

  他這麼一說索涅特才想起來,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所以說,那就是……」

  「沒錯。所以你知道了吧?觀點儀就是這麼危險。在那件事之後,考古學家的觀點儀就被進行了種種限制。雖然如此,你也不要以為就沒事了,畢竟在那件事之前,也沒有人知道會出事,小心點總是比較好。」

  少年認真地點點頭,聽了老師這番話,他心情完全不同了。原來「觀點」是要這麼認真看待的東西,他想。兩人緩緩走回營地,在他們抵達時,秒針再度從他們身上斬過。

  「唷!索涅特,東西找到了嗎?」一個聲音大喊著,是基嘎。

  「找到囉,在這!」少年快樂地將校時儀拿給基嘎,這個威非住民慶幸地拍著胸口,說道:「好險好險,我還怕這下要被懲罰了呢!」

  「基嘎,明天的工作要加緊努力囉,被這麼一拖延,進度就慢了。別忘了,我們七天後就要巡到第五區。」中年男子說。考古學家必須以二十八天為單位巡完韋伯鐘一周,所以每個數字區都有確定的行程,今天已經浪費了半天,必須在剩下的五天內補足。

  「知道了,對不起啊,希德教授,別擔心,我明天會拼回來的!」基嘎做了個認真的動作,名叫希德的中年男子笑了笑,走回自己帳篷。一放下帷幕,希德臉上的笑容就塌了,他內心深處的情感被喚起,那是無論在什麼人格、什麼肉體中,都不會消失的情感。

  「喵~」

  他養的貓走過來,在他腳邊磨蹭。希德笑了一下,摸摸牠,走到桌前從袋子裡拿出一本冊子,靜靜翻開。第一頁,是一朵牽牛花的壓花,雖然已經褪色,但意義卻很鮮明。牽牛花的花語,是「愛的羈絆」。

  他翻過一頁,是一朵紅玫瑰,花語是「我愛你」。再一頁是雞冠花,「快樂的回憶」。然後是蒲公英,「為遠處的你祈禱」……

  在那之後的每一朵每一朵花,都被他這樣收藏著。他知道就連宇宙都有結束的一天,甚至可能明天就結束,但有些事永遠不會消逝,它在發生時便已經成了永遠。

  這就是宇宙的命運,他的命運,還有海涅特的命運。希德溫柔地撫摸著紫色鬱金香壓花,低聲唸出花語:

  永恆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