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1日 星期三

艾略特.雷頓年輕的時候



在昏黃的燈光下,法蘭西斯可看著手中的信,難掩激動。門外響起淒涼的狗叫,什麼東西被拖過碎石路,發出了冷漠而殘破的聲響。嘰哩嘰哩,喀啦喀啦,在街道這個人造洞窟裡堆砌回音。
一種殘破的現實感。
若將人生切成許多碎片,其中一片也不過如此吧?像是古董書裡的裝飾,精緻卻又孤獨。信上所寫的是真的嗎?對於「聖徒」的存在,他一直只是收藏紀錄,卻不去思考其真假。這封信上說的,就像點燃了古老傳說的火燄,千年以來那些無語的詩人都開始吟詠了,一條深邃的道路在他眼前展開,悠遠,卻令人畏懼。
他想起四十多年前,艾略特.雷頓還是個年輕人,自己也是。他們在波隆納主廣場相遇。艾略特有著一頭紅色捲髮,下巴略尖,眉毛纖細,輪廓圓滑,看起來有些像東方人。雖然表面上很斯文,吃起東西來很兇狠,吃義大利麵時會吃得麵汁四濺,嘖嘖有聲;雖然自認是美食家,但做出來的東西幾乎不能吃(數百年後,艾略特才在某個科學期刊上發現那是英國人先天的基因缺陷),這讓法蘭西斯可驚駭,因為每個亞平寧半島人都會烹飪。

他們都是波隆納大學的學生。問起艾略特為何會來波納隆唸書,他才知道那不是艾略特行經的第一所大學,之前,他是在巴黎唸書的。即使在波納隆,他對巴黎還是有一種憧憬。艾略特之所以會離開英國留學在外,似乎與英國內戰有關;他的家族屬於保皇派,在克倫威爾取得大勝後便逃亡到巴黎,之後就一直留在歐陸。
幾年後,艾略特大學畢業,便留在波納隆任教職,法蘭西斯可繼承了家業,但他們還是很常見面。當霍布斯在巴黎出版《利維坦,或教會國家和市民國家的實質、形式和權力》一書時,艾略特坐在餐廳中,一邊吃著義大利麵一邊激動地讚賞這本書中的觀念。
「你能相信嗎?人與人之間極有可能產生一種『自然狀態』,就是說,人與人互相殘殺。為什麼?因為人們總是希望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東西卻不總是能分給所有人。」艾略特說,眼中閃著熱情,汗水自額頭流下。
「我們總是處在與所有人對抗的狀態,而且我們所有人都知道!這就是『自然狀態』,而『自然狀態』就是『戰爭狀態』,如果這樣下去,我們所有人都會滅亡。」
「但是我們沒有滅亡,這可不是活得好好的?」法蘭西斯可說。其實他不太相信這套,這種偏激的人在任何時代都有。雖然他承認人彼此會爭鬥,但人又不是老想著爭鬥,人生還有很多其他值得追求的東西不是嗎?也有很多東西是不能被獨佔的,譬如說,天空,上帝,還有蔚藍的地中海。不過法蘭西斯可也瞭解這個紅髮的英國人為何這麼在意。艾略特的國家陷入了混亂,他會這麼激動,就是出於他所面對的現實的體悟吧?
「確實。」艾略特坐倒在椅子上:「所以霍布斯的看法是這樣的。事實上,我們都想要過和平的日子,沒有人想永遠地鬥爭下去,因為我們都是利己的,只是我們夠理性而已。因此我們為了好日子,就產生了所謂的社會契約──我們同意把我們的權力交給某個人。」
「某個人?」
「君王,或是教會。」艾略特用中指敲了兩下桌子,似乎在沉思:「不過霍布斯顯然比較支持君王,他在這本書中對教會……不太友善。」
法蘭西斯可有點驚訝。若是如此,為何艾略特這麼欣賞這本書?他以為艾略特是聖公會的信徒。但他並未追問,艾略特也未在這個議題上打轉。一段時間後,他從艾略特那裡得知霍布斯逃回英國並向革命政府投降,因為他在書中的立場得罪的信仰天主教的法國人,並與保皇派決裂。
艾略特對巴黎人感到失望。「我本來以為他們夠開明。」他說。
法蘭西斯可忍不住問:「為何你這麼支持霍布斯?他不是與你們決裂了嗎?」他說的「你們」是保皇派。艾略特看著他驚訝地說:「那是兩回事,真理與人事無關。」
「但政治就是人事吧?」他說,紅髮青年卻尖酸地回應:「我不在乎政治。沒有永遠的政體,我敢說。」法蘭西斯可相當驚訝:「我還以為《利維坦》是本政治著作!」
「它是。」艾略特說,他忽然瞭解了:「你以為我認同霍布斯的政治主張?」這話讓法蘭西斯可困惑不已:「難道不是?」艾略特笑了:「不!」他說,但隨即嚴厲起來:「我認同的是,霍布斯直指善惡的根源。」
「善惡的根源?」
「我認為,一個人為何為惡,就是像霍布斯說的那樣。因為資源有限,但慾望無窮。」艾略特插起一根香腸塞入口中:「一切的惡都是如此。為何人要為惡?因為人有需求,譬如說,人想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就要吃東西,那沒錢的人怎麼辦呢?只好犯罪。他為了他的利益去損害別人的利益。法蘭西斯可,你能想像一個人為惡,卻完全不是出於利益嗎?」
法蘭西斯可想了半天,搖搖頭。
「沒錯,『惡』必然與利益有關,『惡』是伴隨著利益而生的產物。而利益是怎麼來的呢?從這個可悲的有限生命來的。你看,我們需要吃,需要睡,需要繁殖,而且我們會老、會死,你不覺得可悲嗎?為了活下去,我們不得不對彼此充滿敵意,就算是現在,我也隨時可能為了什麼天大的利益而殺死你。明明我們終會死去,但在死去前,我們卻不得不彼此傷害。」
艾略特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看起來是這麼認真,這麼正直,讓亞平寧半島人被深深吸引。
「反過來說,『善』則與利益無關,是獨立於利益之外的。善是滿足別人的利益?沒這回事,有些對誰都沒好處的事,我們也會認為是善,因為那關係到正確與否。譬如說一個將軍被敵人抓到了,選擇犧牲而不是投降,但犧牲對任何人都沒好處。對祖國有好處嗎?有人可能會說,可以提振他們的士氣,確實有可能吧!畢竟我們就是這樣被法國打敗的,但我才不相信有誰真的能進行這麼功利的計算,他會選擇犧牲的原因很簡單:他覺得犧牲是對的。在我看來,人們之所以會誤以為善是滿足別人的利益,只不過是因為我們認為對的事,剛好符合別人的利益而已。」
「所以說,『善』才是人類意志的本質,因為那與人類的肉體、人類的生命無關。聖奧古斯丁說『惡是善的缺乏』,但是為何人會缺乏善?就是因為人的生命有限、有需求,產生了種種利益,讓人無法完全地遂行意志。」
「試著想想看一個永生不死,也沒有任何生理需求的人。不需要吃、喝,也不需要休息,不需要性,因為不會死,所以沒有人能威脅他;因為永生,所以不會害怕死前有什麼事完成不了。這樣的人,就能完全與利益絕緣,而成為純粹的人類意志的載體──那些妨礙人類意志的事完全無法干擾他──而他也必然是善的!」
艾略特越講越興奮,讓法蘭西斯可完全入迷了。艾略特講起理想的社會,一個理想的社會就是不死的社會。柏拉圖的理想國有其困境,因為為了社會,個人自由有必要被犧牲;摩爾的烏托邦則不可能實現,因為那不顧現實。事實上,最完美的社會就是沒有社會,因為社會是為了人的需求服務的,不死的人沒有利益、沒有需求,也因此沒有義務,是絕對自由的,這才是人類社會應有的樣貌。
所有的社會不可能不往這個方向前進,因為人類希望自由,期望正確,喜好善,只要人想要前往更好的社會,只會往這個方向預設,那正是人類的真面目。艾略特的熱情讓法蘭西斯可也激動了起來,在腦海中描繪起理想的世界、理想的人格。柏拉圖說的理型,是指事物的理想型態,人的理型就是這樣嗎?不死之人,沒有缺陷,完美。他想起古老的詩,在陳舊的書頁裡流傳的祕密;如果不是在那一天、那樣的對話中,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說。但紅髮青年在油燈下發汗,並因此閃亮發光的側臉震撼著他的心,因此他說:「這樣聽起來就跟聖徒一樣。」
艾略特停下來,帶著疑惑:「聖徒?」
嗯,聖徒。法蘭西斯可點頭。
亞平寧半島人開始說起故事,不過,不是妖精童話,而是歷史長河中隱晦的低語。其實他們瓦蘭提諾家,歷代收藏著關於永生不死的聖徒傳說,其繼承人也必須繼續收集、尋找關於聖徒的事。這實在是一個奇怪的工作。為何他們必須投入這種奇怪的傳說,並世世代代做下去?但實際做了之後,法蘭西斯可才稍微瞭解到原因。
這是個只有他們家族知道的事。雖然一開始以為只是傳說,但實際接觸之後,卻慢慢發現有著不同於傳奇故事的真實性。越是在歷史中探查,就越能找到吻合的真人真事。難道「聖徒」真的存在?他心想。但是要承認世上有永生不死的人,未免荒謬。
在收藏聖徒故事的過程中,法蘭西斯可找到了對歷史的興趣。他也瞭解到為何這個工作必須繼續。因為,總要有人知道聖徒的事,既然他們知道,就沒道理視而不見。而且正因為只有他們知道,他們才能在秘密中獲取私密的榮耀。就好像數學上的平行線,透過瞭解聖徒、並作為唯一知道聖徒的家族,他們彷彿與聖徒一樣獲得了永生,雖然誰也沒有見過真正的聖徒。
現在聽到艾略特的話,法蘭西斯可懂了。本來,聖徒之所以被稱為「聖徒」,是因為他們在神學上被赦免了原罪,受到神的愛,甚至說是神的使者。但正如艾略特所說,他們沒有利益衝突,只是純粹的意志載體,因此,他們必然品格高尚,具備真正意義上的善。他們不只在神學意義上是聖徒,在人格上,也是毫無疑問真正的聖徒。因為他們永生不死。
他對艾略特傾囊相授,艾略特卻覺得荒謬可笑。然而,隨著傾洩的秘密越來越多,艾略特的不屑轉為專注。黑暗包覆了他們,有如甜美的罌粟,而劑量隨時間滴落,沉入漆黑的故事。從那天起,艾略特就常到法蘭西斯可家,調閱那些古老的書籍、筆記,他投入了那個世界,靜默而嚴肅。他純粹的像是水晶,精明的如同精緻打磨的放大鏡,他在昏黃的光線下尋思,意識散為飄浮的塵埃,身影化作書頁的片段。
然後他從法蘭西斯可面前消失,毫無預警,毫無徵兆。
法蘭西斯可握住手上的信,他的手指因年邁而殘破,皺紋一道道有如刀刻,摸上去像石頭般硬,幾無血色。但艾略特在他的記憶中仍是帶著笑的紅髮青年,而今,艾略特終於成為聖徒,成為被神所愛的使者,他回到了凡間。
蒼老的亞平寧半島人將信折好,走上樓,平貼地放入傳說之中。他要為艾略特的到來作好準備。

艾略特.雷頓的造訪是突然的。法蘭西斯可打開門,看到一位戴著眼鏡,滿頭蒼桑白髮和鬍子,跟自己同年紀的老者站在門外。老者露出笑容,法蘭西斯可還看了好一陣子才從其中尋找到紅髮青年的影子。天啊,他在心中感慨。艾略特竟也老了,他的紅髮變成這樣,只有眼睛仍閃著光彩。
「好久不見。」
多麼意味深長的一句話。法蘭西斯可抱住他,他們坐下,聊起這些年來的種種。跟一直留在波隆納的法蘭西斯可不同,艾略特遊歷了整個歐洲、中亞,甚至遠赴中國──他去過那個泱泱大國啊,法蘭西斯可心想──最後,艾略特回到英國。
「經過四十年,你終於找到聖徒了。」法蘭西斯可微笑,難掩激動。對他來說,這是傳說成為現實的瞬間。艾略特笑著揮揮手:「早就找到了,只是一直沒有成為聖徒而已。」
「為什麼?」
「因為她說,如果我的願望是成為一個完美的人,那我便不需要青春美貌。所以如果我老了意志還一樣堅定,她才會讓我成為聖徒。」艾略特說。這番話讓法蘭西斯可羞愧,不可否認,艾略特剛來時他有些失望,因為如果聖徒年輕不再,與常人有何不同?但他忘了艾略特的願望。艾略特確實是完美的,他心想。
然而,他注意到艾略特用了陰性的她,並帶著崇敬的語氣。他說:「你遇到的聖徒是個女人?」
「有何不可?」艾略特笑了。
「沒有,」法蘭西斯可說:「你可以告訴我聖徒的一切嗎?」
「當然。」艾略特的笑容透過鬍子傳來,眼睛向下彎起,有如塵封著歲月的下弦月:「我正是未此而來。」他拿出一瓶紅酒,與法蘭西斯可分享,冉冉道出關於聖徒的一切。聖徒是不死的,但作為上帝的選民,聖徒有著榮耀上帝的義務;榮耀上帝的方法很多,持續地永生,或是使用上帝給允的力量,一種聖徒稱作迷索思的力量。
迷索思?我在文獻中看過,卻始終不知那是什麼。
你不知道也是當然,不知是從誰開始這麼稱呼的。迷索思是希臘文,最初是指故事,或是口傳的內容。亞里斯多德的《詩論》,特別用迷索思來說明「情節」。雖然迷索思是口傳的,但我無法告訴你,因為無論是口傳或寫下,情節是獨立的,是動態的,它自己有自己的力量。然而迷索思無所不在,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它於分分秒秒以各種型態存在。如果你也是聖徒的話,你會看得到,那是與人類習習相關的,是人類的一切。
我還是不懂,聖徒的世界離我太遙遠。
沒關係,我會讓你知道。你看,法蘭西斯可,你看。艾略特將右手在空中畫了個半圓,法蘭西斯可便大吃一驚。他清晰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變了。不,是一切都變得清晰了。他昏花的近視消失了,累積在他骨頭和肌肉間的歲月被解放了,他的呼吸一下輕鬆起來。他摸著自己的臉,感受到青春光滑的皮膚,他驚訝地看著眼前的聖徒,但那個聖徒卻看似羞赧;艾略特傻笑著:「我還是比較習慣這樣的你。」
「我的天啊。」法蘭西斯可說,他的聲音多年輕啊,多悅耳啊。艾略特滿意地看著,然後舉起雙手,從外面向內畫了半圓,一瞬間,房間光亮了起來,火燄從屋角跳躍著,鋪滿了整個地板。多神奇啊!法蘭西斯可看著,火燄蛇一般地滑向他,游上他的身體,他感到灼熱和炙痛。
好燙啊,艾略特。不過,艾略特雖在火中,卻安然靜坐,絲毫不受影響。這又是迷索思的什麼戲法嗎?年輕的亞平寧半島人心想。
「你知道,在我成為聖徒後,我最想做的是什麼嗎?」艾略特說,臉被火光照成橘色,但法蘭西斯可當然不知道。艾略特說:「聖徒是完美的,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是純粹意志的載體,他們沒有必要的需求,因此不可能為惡。我要證明這一點,這四十年來,我一直都在等著證明這一點。這是善惡的根源!」
他開始滔滔不絕,眼神有如火炬,正如當年。法蘭西斯可無法思考,他站起來,試圖撲滅身上的火。艾略特繼續說:「但是,作為純粹意志的載體,他們可不可能單憑意志為惡?確實,他們沒有為惡的動機,但他們難道不會因為興趣為惡嗎?在成為聖徒前,這是無法實證的,所以我需要證明。」
「不,光是興趣還無法說明什麼。如果我隨便殺個什麼人,對我來說沒有任何衝突,這不是好的證明。但法蘭西斯可,你是不同的,你帶我進入聖徒的世界,如果沒有你,我不會成為聖徒。你是我的恩人,而恩將仇報,足以構成惡。」
「所以我要知道。在將你殺死的這時,我到底在想什麼?我的感受如何?我會有罪的意識嗎?還是沒有?我只是想知道。」
別說這個了,艾略特,這真的很燙啊!救救我吧,艾略特,我幫過你,救救我吧!法蘭西斯可的呼吸縮緊,全身因痛苦而扭曲,但他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迷索思籠罩了這個房間,門外如同另一個世界,既殘破又清晰,世俗的味道佈滿街道。
艾略特站起來。
「我很遺憾沒能跟你多說什麼,法蘭西斯可。再多說下去,我就無法客觀了。我不會救活你的,因為只有既定事實,才有是非可言。如果我會感到罪惡,那我將背負這個罪惡一輩子,至於你,要在天堂或地獄怎麼看待我都無所謂。」他的聲音很輕,很柔,很冷靜。法蘭西斯可焦黑的軀體延伸過來,想要觸碰他,他溫柔地接住了。
艾略特,不要。法蘭西斯可無聲地說。
老者透過眼鏡看著他,看著他曾經擁有的俊美化為焦炭。「我很抱歉,法蘭西斯可,」他的聲音從鬍子下傳來:「我很抱歉。但是,我並不覺得罪惡。我是對的,這還是無關利益,我並不像我是人類時那樣恐懼。聖徒是完美的,他們頂多……會去做一些無關善惡的事。」
那炭化物沒聽完老學者第三人稱的客觀陳述,倒了下來。火燄消失,帶著他的屍體一同離開,剛剛的一切就像是夢,恍惚而不真切。紅髮青年站在房中,寂靜感湧上,如深夜憐憫的露珠;他看著自己的手,生命的能量流竄在他體內。
我是,聖徒。
證成了。幸福感和確信感震撼著他,艾略特流淚,跪下祈禱,帶著感激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