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6日 星期三

Be Free

  這城市總是骯髒,混濁的空氣堵塞住鼻腔和喉嚨,讓人呼吸困難。
  那個穿著斗篷的人又站在牆邊盯著他們看了,男孩有點不舒服地聳聳肩膀。每天近晚時分是遊戲時間,而那個戴著斗篷的人,總在這時刻出現,算了算,那人也看著他們快兩週了。那人總是低戴著兜帽,視線卻穿過帽沿底下直直的盯著他們看。說實在的,他很討厭那種被盯著看的感覺,可是看同伴們似乎不甚在意的樣子,只好假裝沒注意到那人。但男孩總是覺得身後麻麻癢癢的,像是什麼東西緊緊纏繞著他的感覺。
  他終於受不了了,停下腳步,狠狠瞪回去,那人似乎縮了一下,但還是沒離開視線,他踏向前一步,想繼續嚇唬那人,那個人瞬間低下頭,有些尷尬地別過視線。
  「喂,你在幹嘛啊!快點過來分隊!」同伴呼喚他,男孩揮手大聲應了一聲,不再理這個奇怪的傢伙,跑向同伴們。
 

  又是黃昏時分,夕陽餘暉在巷子間穿梭,映出男孩瘦長的身影。
  「唉,今天只剩我一個人,好無聊。」朋友們都去看馬戲團了,但他沒錢,只好獨自來到廣場,無聊地踢著小石頭。他把石頭踢得很高,再用手拋接,嘗試做出一些高難度的動作。
  他一個人在空曠的廣場上玩著石子,石子的影子和自己長長的影子在地上跳著,火紅夕陽下,像在上演一齣無名之舞。
  男孩沉浸在自己的遊戲中,當他做出了一個轉身左手在背後順勢接石子的動作時,他聽到了身後傳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呼聲。他立即轉過身去,驚訝地看見那個穿斗篷的人正站在牆角,那聲細微的驚呼聲似乎是他發出來的。男孩想也不想,便衝向他,一把抓住那人手腕,正想好好訊問時,那人用力掙脫了他的手,快速轉身逃跑。
  「等一下!給我回來!」男孩拚命追,但是那人跑得好快,敏捷地在狹窄的巷道中鑽來鑽去,一直保持著領先男孩數步的距離。男孩急了,當那人想鑽向另一條巷道前一把撲過去,兩人撞在一起,糾纏著在地上打滾了好幾圈。男孩努力地壓制住那人,在纏鬥中,那人的兜帽早就掉了下來,兩人身上都沾滿沙塵。男孩仗著力氣大,一翻身用力壓在那人身上,定神一看,便皺起眉頭,疑惑地瞪著那個神秘人物。
  那是個臉髒兮兮,鼻尖上還沾著煤灰的精靈女孩,長長的金髮糾結,綠色瞳孔裡有著懼怕和驚恐。
  「精靈?」男孩懷疑的說,精靈很少會出現在中城此處,更別說是個精靈女孩?太奇怪了。
  她露出混合著困惑和驚訝的表情用力的想推開壓在身上的男孩。
  男孩見她又想掙扎,更用力抓住她的雙手。「妳為什麼要一直偷看我們!」男孩質問她。「妳到底想做什麼?」
  精靈女孩用力地撇開臉一句話也不肯說。
  「我把你交到警備隊那裡,一個人跑來跑去的精靈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男孩揪起那陌生女孩往街道上走。
  聽到警備隊,女孩似乎覺得恐懼起來,又開始扭動掙扎,「放開我!」她用著奇怪腔調的通用語尖叫著。
  男孩一呆,女孩一用力便掙脫他的手逃走了。
  「喂!」還來不及反應,女孩一閃就失去蹤影,也不知道往哪裡跑了,男孩只好放棄。
  「那傢伙是怎麼回事啊?」他喃喃說著,拍拍身上的塵土,往回家的路上走。
  

  隔天,馬戲團離開這區,往下區走了。一如往常,工作完的孩子們又在黃昏時回到這個廣場玩耍。
  「嘿!來抓我!」一個約三、四歲的小孩,追著一個比他高好幾個頭的男孩,小朋友還不太會走路,跑著跑著一下抓不住平衡,直接撲倒在地,「哈哈,亞奇好笨喔。」
  「嗚,最討厭哥哥了。」
  「別理他啦。趕快過來!」
  嬉鬧聲盈滿了夕陽西下的廣場。
  不過兩隊在比賽彈珠的時候,男孩一直很不專心,東張西望地。
  「喂,你再不專心,我們就要輸了!今天他們那邊多了亞奇的哥哥,不認真比會輸的!」
  「喔……」他心不在焉的點點頭,但視線還是在搜尋著廣場四周的角落。
  沒看到那個帶兜帽的人影……不知為何,他有些失望。
  為什麼會想再看到那個精靈女孩?他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雖然從小到大,居住在這個城市,大人們總是叫他們遠離那些低等種族,父親甚至不肯和精靈並行在大街上,也從不願進入那些精靈聚集居住的南區。
  「那是骯髒沒用懶惰的種族。」父親曾喝得醉醺醺地說,雖然男孩也不認為父親有勤勞到哪裡去,何況他早就因為商會工廠大量僱用流亡精靈而被辭退了,從早到晚就只泡在酒吧喝著劣質啤酒,還得要他和母親去洗碗打工才能勉強支付他的酒錢。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繼續想著。精靈到底是怎麼樣的種族?以前曾短暫進入學院上課,聽過老師談過數十年前那場人類與精靈的戰爭。老師說過,因為精靈用野蠻的方式,侵入人類的地盤,霸佔著森林,過著低文化低水準的生活,我們本來要拯救他們,但他們極度反抗我們的協助,才爆發了讓他們幾乎全體滅族的戰爭。還記得老師帶著戲謔口氣地說,現在我們城裡還願意讓這些精靈定居實在對他們太好了,應該全部綁起來丟進納拉爾河才對,喔不,這還會污染水質呢。當時全班學生都大笑起來,但他卻沒有笑。
  為什麼人類可以這麼輕鬆地說著如此殘忍的事?他自問,但卻得不到任何答案。
  所以接近日落時,當他在房子的角落影子中看到那個身影時,他只丟下一句我媽叫我早點回家,便衝向那個角落。
  那個身影一閃而逝,當他衝到那個角落時,人已經不見了。
  「嘿!出來,我不會傷害妳的。」他把雙手舉起來,強調自己不會動武。「我只是想問妳幾件事。」
  他喊了兩聲,沒有任何回應。早知道昨天就不要太衝動了,男孩有點沮喪。
  過了一會兒,他身後傳來小小聲、有著奇異腔調的通用語:「你……想做什麼。」
  他一轉頭,發現帶兜帽的嬌小女孩就站在他身後,她還穿著斗篷,顯然不想讓別人發現她是個精靈。
  看到她突然出現,男孩有些不知道如何反應。「呃……我……我想問妳,呃,妳家在這附近嗎?」這不是他本來想問的,但一瞬間想不起原本想問她什麼。
  她搖搖頭,小小聲地說:「在南區。」
  「那離這裡還有段距離,妳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還每天都來?
  女孩撇開頭,不想多說。
  「妳……」男孩看著她用兜帽掩住的臉,有點猶疑地說:「妳知道一個精靈跑來人類聚集的地方是很危險的嗎?」
  她低著頭,想了一會兒,聳聳肩。
  「雖然我不知道妳想要做什麼,但我覺得妳還是不要跑過來看我們玩遊戲比較好,呃,應該說比較安全啦。」男孩不知道要怎麼跟她說清楚他的意思。「還是說妳來是有事要辦?哎喲,我不知道怎麼講,反正妳跑來這裡很危險。」
  「可是……」女孩仍低著頭,喃喃道。
  「怎樣?」他不知為何有點不耐煩。
  「可是我想跟你們一起玩!」她用力喊出這句話,小臉紅通通的。
  男孩有點傻住了。
  「跟我們玩?妳知道我們都是人類嗎?妳知道妳是精靈嗎?妳知道……唉,不是每個人都跟我一樣,他們會把妳抓去警備隊的。」
  女孩抬起頭,綠色的眼睛帶著疑惑:「我又沒做壞事,為什麼要抓我?」
  「因為妳是精靈啊。」
  「那又怎樣?」
  他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解釋他們之間的不同。
  「可是我只是想跟你們玩,我們家那裡都沒有跟我一樣的小孩子。」她嘟起嘴說。
  「嗯……」他有點頭痛。「妳想要玩遊戲?」
  女孩點點頭。
  「那妳以後快日落再過來這裡,我陪妳玩。」
  之後男孩總是早點離開,藉口是母親叫他早點回家幫忙晚餐,但實際上卻是去陪女孩玩遊戲。
  雖然只是打彈珠、丟沙包之類的小遊戲,但女孩的髒臉總是笑得燦爛,像是從沒玩過這些遊戲一樣,珍惜著每次的遊戲時光。
  過了幾天,他有了結論,其實她根本和他朋友們沒什麼兩樣,輸的時候會賴皮,贏的時候會開心地跳來跳去,除了那頭金髮、綠眼睛和尖耳朵,行為舉止和人類根本沒什麼不同。雖然他仍不懂為什麼大人會如此痛恨精靈,但對他而言,這個精靈女孩已經成為他的好朋友了。
  這天日落前,男孩又提前離開去找那個精靈女孩,卻看到她帶著兜帽蹲在水溝旁看著什麼。
  「嘿,妳在看什麼?」
  女孩聽到他的聲音,轉過頭帶著笑容說:「是妖精!」
  「妖精?」他也走過去蹲在水溝邊看著她。
  女孩伸出纖細的手,小妖精便停駐在她的指尖上,被工業塵埃沾汙的翅膀輕輕擺動。「妳怎麼會在這裡呢?」她憐惜地看著顯得有些瘦弱的妖精女孩。
  「那妳又為什麼會在這裡呢?」妖精用細細的聲音回問她。
  「我……是來玩遊戲的。」女孩瞄了男孩一眼,小小聲地說。
  「跟他?人類?」小妖精看見男孩嚇了一大跳,想振翅起飛逃跑,卻因為身體虛弱而掉了下來,剛好掉在精靈女孩手中。「妳怎麼能夠跟人類一起玩?」妖精女孩哭著說。
  「他怎麼了嗎?」精靈女孩有點疑惑。
  「他……他、他的同類把我們全家族都殺了。」妖精指著男孩,憤怒地喊著。
  精靈女孩捧著妖精女孩,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男孩。
  「我、我什麼都沒有做啊?」男孩對突如其來的指控覺得莫名其妙。
  「人類真的……會做那麼殘忍的事嗎?」女孩惶惑地問著男孩。
  男孩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連他也不知道,他的同類是否會做出那樣的事。但他很不願意地承認,這的確是可能的事。對於身為人類這件事,他第一次覺得難堪。
  見他一臉羞愧的樣子,精靈女孩困惑地搖搖頭,用著奇異的腔調說:「如果人真的那麼壞,那你……你難道不是人類嗎?可是你又長得不像我……」
  看著困惑的精靈女孩和一臉憤怒的妖精,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能勉強說道:「不是每個人類都是壞的。」這個回應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
  女孩盯著男孩看了一會,便轉開視線捧著小小的妖精站起來,向妖精說:「我帶妳回家吧。」沒再看男孩一眼,就離開了。
  某種莫名的失落壟罩了男孩,他凝視著穿著斗篷的身影離開,似乎也帶走了什麼東西。
  隔天,他回到昨天他們玩耍的地方,和同伴們集合。他向週遭巡了一圈,沒看到披著斗篷的嬌小身影。而他從同伴口中聽到南區失火的消息,
  「據說死了不少精靈啊。」
  「那些垃圾有什麼好在意的,不過幸好沒有延燒到我們這裡。」
  比起今天街區多了幾個新來的小孩,南區那裡死了多少精靈對這些孩子的意義實在小多了。食物、遊戲、朋友才是他們在乎的。
  不想再聽,男孩找藉口先離開了。
  在人車雜沓的街道上,他看見一片像枯葉般的薄片,被風吹起,落下,或被車輾過。他衝去把它撿起來,仔細一看,破碎的蝶翅在他手中迅速褪色。